【法国】 丛汇泉：《歧途》第十七章 早春的冻土（中）
文摘
2024-11-12 07:44
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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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
第十七章 早春的冻土
（中）
用湿毛巾捂着嘴的大列巴和江泉继续在大宿舍查找。果然一个紧紧包裹的被窝里有动静，传来一阵无声的哭泣和抽动。大列巴猛地拉开被，是赵欣。江泉大声喝道：“你等死那？还不赶快逃出去！”赵欣睁开那双哭肿的双眼，有气无力：“对我，死和活有什么区别？”大列巴不容分说，将赵欣从被窝里拖出来，扛上肩头，奔向大门外。江泉抱起她的被子，紧紧跟着冲了出去。雪地中，在棉被里挣扎几下的赵欣突然安静了。她两眼紧闭、嘴唇张开、嘴角流出一股暗红的液体。江泉大拇指用力掐她的 “人中”，一面高声大喊：“赵欣，你醒一醒！你醒一醒啊！” 她没有反应。他将脸颊贴到她嘴上，感觉到她微弱的呼吸。这期间，不少裹着棉被的72家房客去了肮脏不堪、尚存一丝温暖的男知青乱七八糟的脏炕头。大雪覆盖的小屯子顿时乱成一团。人们在过膝的雪地里挣扎着穿来跑去。小型车来了。人们扔上一些被褥。七手八脚将三个昏迷的女孩子抱上拖车箱。赤脚医生、连长、指导员、几个中毒轻的女知青上了车。江泉也悄悄爬上去，他要陪着李伶和赵欣。小型车马达轰动，正要起步，蹲在墙角被人冷落的刘晶突然喊起来：“等等我，我也不行了……”刘晶胎动发作。一阵紧张、忙乱、用力，她肚子下坠，绞痛，且一次比一次频繁。她蹲在地上，大汗淋漓，不敢直腰。动了胎气的她要提前临产……又是一阵忙乱，拖车箱里加了一个待产妇，还有她那个慢了半拍的丈夫和一堆厚厚的棉被。幸好司机熟悉道路、早春的冻土仍然坚实、风停了、雪住了，小型拖拉机高大厚实的轮胎，在平坦如镜的雪地上艰难划出两道深深的雪沟，一直顽强地驶向团卫生队。半路上，颠簸中，赵欣睁开眼睛。她吐了许多，在江泉怀里一直哭，无声流泪。蒋婷婷的呼吸越来越微弱，王大夫一直用力掐着她的人中，直到手麻无力，被江泉接了过来。他用力压，用力掐，试图唤醒她被毒气麻痹的中枢神经。一声响亮熟悉的笑声从李伶口中冲出，惊喜万分的几个头全俯了下去：李伶紧闭眼睛，呼吸急促，她开始说胡话了……小型车到达卫生队时，蒋婷婷已经停止呼吸。不肯罢休的人们还是跑步把她送进急救室，用尽所有的办法。气管切开插管，人工呼吸，心内注射。蒋婷婷嘴唇发紫，灰土色脸上一双眼睛再也没有睁开，任凭医生护士在她越来越瘫软松懈的身上实施无效的抢救。一个小时后，筋疲力尽的主治医生停了手；送走一个年轻的姑娘，他一脸丧气：“又是一个不幸的开端。”主治医生很快请来正在料理刘晶的妇产科大夫。接着，大家被告知一个确切的消息：蒋婷婷肚子有一个三个月的胎儿，已经随着母亲一起走了……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男朋友是谁。刘晶破水，直接去了产房。赵欣已苏醒了，拒绝进入急救室。她害怕与失去思想和痛苦的蒋婷婷躺在一间房里。李伶无法选择，只好任人摆布。卫生队为她实施全套的煤气中毒抢救治疗程序。两个多小时后，在氧气、葡萄糖盐水和药品的全力攻击下，她眼睫毛轻轻动了一下，终于从噩梦中睁开双眼。她莫名其妙打量着周围这么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喜欢的，不喜欢的，大伙如释重负松了一口长气。连长留下两个女知青，其他人随小型车回了208。江泉躲在厕所没走，两个可怜倒霉的家伙需要他。三天后，蒋婷婷追悼会在连队举行。年迈的父母由家里剩下的唯一子女、她的弟弟陪伴，第一次来到女儿下乡七年的荒原。迎接他们的是一片一望无际的雪、正在渐渐融化的罪恶的雪。指导员操着一直不肯变更的老话：“死得光荣，死得其所，重于泰山……”蒋婷婷被追认为中国共产党党员。不知是什么猫腻，她的男友、她肚子里胎儿的父亲，或者叫她的情人始终不肯出现。一个悲愤有骨气的男人此时此刻应该哭喊一次，披露一次真情！他是谁？他在哪？这个不敢暴露的男人一定是一个恶魔、一个懦夫……知青们把无限愤怒和悲哀，发泄在这个隐藏的男人身上。几天后，来了一个调查组，说了一大堆推测：房屋太大，火道太长，窗户太小，没有通风口……连长的发现不切实际：不该将取暖、烧水、烧砖放在一个炉灶内。最后还是把罪过推给老天，雪不该下个没完没了……。过两天赵欣就出了院。她宁可做蒋婷婷，也永远不要再回到伤心的208。李伶下肢始终没有感觉，大小便只好尴尬失禁，可笑可恨用上了婴儿时的尿布。她被送去哈尔滨兵团总院，实施后遗症的艰巨治疗。江泉毫不客气指责团卫生队：中毒第一天就应该将她急送哈尔滨，因为只有这个城市有一部高压氧舱。那是避免煤气中毒后遗症的最佳治疗。他明明知道自己的指责是不公正的、也是不可能的，但他还是要说，不断重复；他不能接受李伶瘫痪的现实。幸福的刘晶，生下一个大男孩，大大巩固了她在老朱家的地位。此时此刻她特别，不，从心底感谢朱永富。这段婚姻和爱情救了她的命。以前一直由她住在靠近火墙的第一个铺位。她搬到老朱家，非常怕冷的蒋婷婷费尽心思才取代她。如果没有朱永富，如果没有她这段一直被人看不起的爱，那个追悼会上可怜的双亲就该是她的父母了。她不敢想象，不敢胡说，只有在心里默默感谢老天爷……团、营、连各级领导对刘晶抱有极大的希望：全团八千多知青，独独她一个勇敢嫁给了当地青年。在上级领导的催促下，秦副指导员不得不请江泉帮忙，搜集、整理一份刘晶扎根边疆的典型材料。难为不想说假话的江泉，他只好请主角刘晶给自己解围。婴儿满月后的刘晶气色很好，脸红噗噗的。见到江泉，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放下一个炕桌，抓一把珍稀的花生，外加一壶白干。江泉没有空手，带来了两瓶猪肉罐头。他仔细打量像小猫一样脆弱、可爱的小婴儿，说：“小小子，你妈妈即将出大名。”江泉故意把“将”字拉得又重又长。刘晶感到奇怪，纠正江泉的说法：“我早就出名了。要不是生生咬住大鼻头，这个孩子早叫他们弄掉了。”刘晶抱起儿子亲他一下：“是吧？宝贝儿子，好好谢谢你妈。是妈妈救了你一条命。”江泉直截了当说明来意。刘晶感到可笑：“我们俩的事太简单，半张纸就可以写清楚。我喜欢他，他不藏不掩，直截了当。我们就走到一起了，就这么简单，不像某些人假模假样的。”刘晶斜了一眼江泉，笑了。江泉假装没看见，接着说：“要是这么简单，雷锋就不是雷锋，王铁人也不是王铁人了，谁都需要包装和提高。咱们不撒谎，咱们不过分，就是要把材料加工一下。至于在什么地方用哪条毛主席语录，就请团宣传股去选择，他们都是行家里手。到时候你就照本宣科，你看好不好？”“你是说，”刘晶有点兴奋，“我要到处去讲我和朱永富那点儿事啦？怪不好意思的。”江泉点了一下头，他看得出，刘晶心里美滋滋的。于是，刘晶较为详细介绍自己和朱永富的恋爱始末。末了她强调：“我喜欢过男知青。最讨厌也是最喜欢的是一个人：小马。可惜，太晚了，后来爱上他的时候，我已经……”刘晶走了题，扯得太远。她住了嘴，有点不好意思。江泉再接再厉，加上一句：“一定转告。小马听了一定很快乐。” “这是我自己的心思，不该告诉你。求你不要刺激他，好江哥，替我保密。”“我确实喜欢过男知青。”刘晶迅速恢复畅快鲜明的语调：“可这些人，比如你，磨磨叽叽，一点不痛快，像老娘们。朱永富简单，没心眼儿，爱就是爱，不躲也不藏。我喜欢这样的人。江哥，你千万别瞎写，说什么刘晶是要扎根边疆才嫁给当地青年。我没那么贱，也没那么假正经。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眼下跟了朱永富，才在黑龙江安家落户。这可是我的底线。”这当然也是江泉的底线。他最讨厌那些硬是给自己贴金抹粉的假马列。他要写出一个勇敢、自由、爱得近乎疯狂的北京女知青。这位女知青坦荡平直，心底透明的像一池清澈的泉水。江泉带着这样的激情，迅速地写了一篇题为《为爱可以牺牲一切的北京女知青刘晶》，递送团政治处。很快208 就收到批复：“生动感人，但缺乏高度和先进思想。” 江泉军师不肯再添枝加叶，去问刘晶怎么办？后者的回答很简单：“我已经够脸红了，本人接受的高度仅限如此，再拔高就不是刘晶了，让他们另请高人。”团政治处无奈，在必要之处加了几条M主席的语录；题目改为：《为爱而扎根边疆的北京女知青》。江泉瞎编扎根边疆故事期间，北京的家里出了一件大事：首都钢铁公司革命委员会和医院党委联合约谈江医生。刚刚离开手术台的江医生走进会议室，看了一眼坐在那里七八个人，其中两个是自己在牛棚的“棚友”，恐慌的心踏实许多。听到党委书记使用一个自己W革前的头衔，江医生感到十分意外和惊讶，神情紧张坐在众人面前。首钢革委会副主任拿出一张纸，戴上老花镜，朗朗读出那几行令人惊诧却欣喜之字句：“根据公司专案组八年的调查，没有发现任何证据表明江文范同志曾经做过国民党特务。江文范同志从日本经台湾回国后，一直兢兢业业为人民作出贡献，是人民的好医生。首都钢铁公司革命委员会决定，从即日起恢复江文范同志的名誉，恢复他妇产科科主任职务，补发工资，恢复回国高级知识分子的一切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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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汇泉医生Dr Cyril CONG，法籍。1950年生于北京，就读北京男五中，69年下乡黑龙江，75年学习中医。83年北京医科大学卫生管理专业，做过医院院长，后在中国卫生部负责世界银行项目。39岁赴法，从零开始学习法文，先后获卫生管理硕士和公共卫生博士前学位。91年法国老年研究所副研究员。93年应聘法国卫生部医院和医疗服务总局，主导医疗评价和医院管理研究，是第五代医院的提出者。2018年退休。作者还是一个痴迷的穷游者，新冠世界封闭之前，同妻子一起踏足过近六十个国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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