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 丛汇泉:《歧途》第十六章 不该着急的第二代(下)
文摘
2024-11-10 00:00
江苏
【连载】
第十六章 不该着急的第二代
(下)
回到208不久,写了五年的入团申请书有了结果。自己还被任命为畜牧班副班长。大鼻子鼻头上的伤疤晃来晃去,明明白白标记着两个月之前发生的恶性事件。自己这是怎么了?咬鼻头吓坏了领导?刘晶一头雾水。她去找江泉,讨个说法。江泉的说法,让她思考许久。自从将小马示爱的纸条交了出去,江泉一直称呼自己是小傻妞。以往听着,美滋滋的。这一次刘晶感到别扭多了。“你这是转运了!要出名了!你刘晶绝不比别人差。正确说,你比别人更正直、更优秀。你最有资格做先进。江哥支持你。你应该感谢秦艳梅,这些应该是她的主意。”即便没有李军的来信嘱托,知青们也会为赵欣的月子全力准备。72家房客的主人们最为忙碌。陈小丽是在嫁到201 生的孩子,况且那个小丽和二愣菜窖里的情种,哭都没哭一声就夭折了。赵欣的这个孩子史无前例,208知青的第一例。老职工送来88个鲜鸡蛋、20个咸鸭蛋、15个咸鹅蛋。江泉和大牛在场院的雪地上足足趴了五个夜晚,才用李连长那只破猎枪打中一只野兔。在秦艳梅的默许下,大家大大方方从牛舍偷了两大块初乳,加上盐蒸熟待命。初乳,顾名思义就是奶牛分娩后给牛犊喂的首次牛奶。初乳厚厚实实,积累丰富的营养,是知青偷窃的最佳补品,连队看得很紧。此外,北京和哈尔滨寄来的婴儿服已经多得太过奢侈。无缘无故受了亲爹一拳,在子宫里愤怒等待九个多月的婴儿终于在一场大雪后的冬夜闹了起来。赵欣一阵阵紧张的宫缩,疼得她大喘粗气,汗流满面。小型车载着裹大衣、包棉被的赵欣急匆匆赶去团卫生队。一堆男女青年也跟了去,希望见证这一重要的历史时刻。白雪覆盖的草原上,晴朗无云。堆在天边的一轮圆圆的月亮奇大无比,默默注视这一车快乐的人群。婴儿没有让妈妈太过痛苦,进入产房,过了两个小时就顺利爬出了,“哇” 地一声宣布了:208知青第二代的出生。是个胖胖的小男孩,6.6斤,白白嫩嫩,两只小眼咕噜乱转,一个十足的李军2.0。第五天,赵欣带着婴儿离开卫生队,回到208,住进大宿舍。从此这个胖小子就有了72个妈妈。人人心疼个个喜爱。赵欣的月子坐得很顺利。总有荒友在抱孩子、换屎戒子、洗屁股擦澡、洗尿布。胖小子也很仗义,知道心疼人,夜里几乎不哭不闹。他把爱分摊给72家房客。亲妈赵欣有点嫉妒了。食堂全程按病号饭处理,餐餐调剂的可口可味。鸡蛋吃到咽不下去。荒友们送的补品吃也吃不完。在物资匮乏、一切凭票的北京也无法有如此丰富的月子食。赵欣养得白白净净,皮肤细嫩光亮,个子高高的她更加美丽动人。转眼到了春节,气温又下降到零下30度。大宿舍的石油供应十足,烧得暖烘烘的。1974年的春节,大家不用再逃跑回家了。兵团很大方,每一个知青放一个月探亲假,外加15斤黄豆,报销全程火车票。大部分知青返城过年,大宿舍有点儿冷清。赵欣自然没有走,直到现在她仍然没有胆量告诉父母:她非婚生下了一个李军的儿子。江泉同样没有走,夏天来回一趟上海五千多公里,火车坐够了。冬天的口蹄疫防疫又不能中断。他乐得个清静,也可以静静思考一下自己的人生。刘晶找了一个不太像样的理由,总算说服了父母。她那渐渐隆起的肚皮,怎么好意思回家?刘晶怀胎五个多月了。秦艳梅已经正式通知了她,她和朱永富可以去营里登记结婚。老朱家希望趁春节杀猪,赶在节前办酒席。刘晶不同意。结婚酒席是一种宣布,是一个新生活的开始。这酒席对刘晶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她咬鼻子的丑闻四个月之前就传遍全团。人人都知道她未婚先孕,大闹法场。老朱家只能随着这个北京妞儿的心思,不敢坚持老家的规矩。大年刚过后不久,两个不速之客来到208,一个是关丽,另一个是李军的母亲。与关丽相爱代价太大。刁参谋得到一个党内警告处分,提前转业回到他那个山东的小县城。他又不得不面对前妻和两个孩子。山东大汉去过上海两次。第二次,关丽躲着他不见。他急了眼,宣称自己是关丽的爱人。关丽所在的班级和校方一下子轰动了。在同学疑惑的目光和校方的追问下,她说出了事实。来人的确是她的男朋友,但他们没有结婚。读书期间,她坚决服从学校不搞恋爱的禁令,因此不能见这个男人。同是知青的同学们知道这种有点小权小势男人的不要脸,于是将关丽保护得严严实实,把那个大关丽十五、六岁的山东汉子拒之门外。刁参谋十分恼怒。他与关丽的相爱没写过任何情书,是纯粹谈出来的,是行动果敢的产物。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尝试写了几封示爱的信。他上过几年农村小学,文化修养是在军队里学M主席著作形成的。W化大革命口号式的示爱信,关丽读了哭笑不得。原来把她迷倒的这个男人有着可怕的性欲和男人的魔力,大脑却一片空白。围剿。尽管学校一再强调,大英帝国是中国人民的永久敌人,她满脑子被英文所代表的那个国家的历史文化污染熏陶也逐渐变坏。她与刁参谋两个人的差距越来越大,渐行渐远。寒假她拒绝去山东见刁参谋,在北京父母那里度过春节,遇见许多兵团荒友。心里突然异常想念208,想念那个寒冷的草原。在那里她曾经有过无数的爱,也好像丢失了许多珍贵的东西。她买了一张火车票,不顾一切直奔萨尔图。收到胖儿子的照片,李军兴奋不已。把自己做爸爸的好消息告诉了父母。父母知道这个顽皮的儿子放荡无忌。却怎么也不敢相信,他没有结婚,就有了孩子。老红军立即打了一个电话,找到了李军,严厉警告他,他犯了G产党的大忌。他要把此事封得严严实实,不能透露给任何一个人,不管他是谁。父母太担心独生儿子的前途。儿子在内蒙当兵,离北京很近。老两口不放心,抓了一个机会来到部队,诚恳和儿子谈了整整一天。主要是母亲谈,中学校长,文化水平高。老爸威严,从来只下达不得不执行的死命令。老两口配合默契。一定要让这个失去多年父母疼爱、同时也失去父母管教的浪子回头。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李军毕竟停课闹革命,纵驰边疆,离开父母的庇护八年有余了,酸甜苦辣也算尝了个够。比不上老爸爬雪山走草地,也比不上母亲住牛棚挨批斗。他至少羽毛足够丰满坚实。李军知道来者不善,积极迎战。母亲的开场白很悲情:“这些年我和你爸爸审查期间受尽折磨。这些都是革命的需要。我们可以忍受,可以接受。我们感到最内疚的是愧对你们三个孩子。你们小小年纪失学、流浪、上山下乡,备受歧视和侮辱。做Z资派、叛徒、反革命子女的滋味,你比父母感受的还要深。那时妈妈受不了H卫兵的殴打、要结束自己的生命时候,就是放心不下你们三个孩子……”母亲哽咽地流下了泪,想起那次不成功的自杀。她割腕的一瞬间,是脑子里三个孩子惊恐的眼光阻碍了她的勇气和力量。由于刀切得不够深,加上及时抢救,她又活了过来。如果没有三个孩子的目光,她已经离开这个世界。李军双手握住母亲的手,紧紧握着握着。性格冷酷的他也是满眼的热泪。死过多次的老红军将他那硕大坚硬的手轻轻放在妻子的肩上,受过伤的眼睛里没有一滴泪水。太多战友的死、太多的痛苦,已经把他的悲情洗刷得干干净净。过了这八年中家庭的每一场悲剧。母亲的心情终于好了一些,她接着对儿子说:“感谢M主席,感谢党组织,我和你爸爸恢复了正常工作,而你们三个孩子却失去了八个最宝贵的年华。今天,我们全家都要做出极大的努力,做出所有的牺牲,将你们三个人的损失减少到最大限度。你姐姐上了大学,你和妹妹当了兵。三个人都在正路上。这个关键时刻。一个小小的过错就可以葬送你的前途啊。”母亲停住了。她期盼看着儿子,希望儿子能够自己做一点反思、一个表态。李军咬着牙,假装没有理解母亲的意思,他不接话茬。母亲看了一眼老红军,突然转了话题。这个儿子,这个混世魔王,脾气太暴躁,太倔强,必须给他留足面子。母亲和老红军深信,儿子已经完全懂得父母的心和问题的严重性。作为中学校长的妈妈,几乎认识J区大院所有李军那一代的年轻人。母亲数落着东家、西家、政委、部长、司令的孩子们。尽管小心翼翼,用了心计,李军还是听得明明白白。这些都是一些成功的案例,是李军应该仿效的路。母亲又谈了白政委当军医的三女儿。她回来探亲,到我们家里三四次。她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十分喜欢李军。李军狠狠阻断了母亲的话:“告诉她,我不喜欢她,一分钟都不喜欢。”母亲转了话题,谈到李军的姐姐和妹妹。姐姐的婚事已经定了,男方是空军大院的。算是门当户对。李军又闷出一句不好听的话:“跟我有什么关系?”母亲又岔开话题……一天下来李军心情极为沉重,闷闷不乐,直到父母离开,他仍然打不起精神。即使再不讲理,母亲的话还是没错。未婚同居,未婚有子,是这个革命社会的大忌讳。这是最底层人、社会渣滓的所作所为。进步、升迁、发展断然与这样的人毫无关系。残酷的事实和未来,将李军顽固的心撕开一个裂痕。他最终向父母和社会道出了他对孩子和赵欣的爱,同意母亲去黑龙江,要求母亲善待赵欣。事先,指导员清除大宿舍里的其他人。当胖胖的小孙子落入奶奶的眼帘时,李军母亲差一点改变了所有的计划。但一瞬间,她又坚定了,热血重新凝固成理智。她尽量不用眼睛看那个可爱的小男孩。她甚至不敢坐在赵欣的身边。她必须用最快的速度结束这场难堪又艰辛的谈话。李军母亲单刀直入,步入正题:“我完全不反对你们的爱,也非常喜欢这个小孙子。你和我有一个想法肯定是一致的,那就是希望李军有一个好的前途和未来。你说是不是嘛?”望着准婆婆咄咄逼人的眼睛,赵欣低下了头,算是回答对方的问题。“你们的儿子,我的孙子,你们的非法同居会毁掉李军的一切前途。我说得不过份吧?”无可奈何的赵欣只是哼了一声。之前,团里政治处来过人,与她谈了很长时间。她很快知道了李军母亲的用意。她抵抗,试图全力保护自己的儿子。一个孤独的弱女子又能做什么?她抵不住团里、营里、连里的轮番进攻和几乎所有朋友的苦苦相劝。她口头上虽然没有答应,心里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其他的出路。现在,她那固执的本分,不顾一切的顽固又冲上大脑。她黑黑的眼睛第一次直直盯着准婆婆的脸,厚厚的嘴唇不由自主流出:“我可以养活他。他可以随我的姓。” 李军母亲一惊,这个看上去文静温柔的女孩子主意太大了。作为一个女人,她同情赵欣,敬佩她的始终如一。她开始小心翼翼劝说起来:“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你们的未来还很长很长,你们还会有孩子。” 赵欣微微哼了一声,站在李军母亲身后的另一位女军人和秦艳梅几乎没有听到。中学校长继续细声细雨劝道:“你怎么养育他?他怎么成长?在这里?在大宿舍?在荒原?这孩子来得太早太不是时候啦!你们没有准备好,我们也没有准备好。我们对不起他的出现。”这些实实在在的道理碾碎了母亲的心。赵欣低下头,流下一串热泪。准婆婆继续努力:“我不是一个老派的人,孩子可以随妈妈的姓。但他永远是李军的骨肉,我们的孙子。我们既然要养活他,就要给他一个美好的未来。今天你做不到,李军做不到,我们也做不到。那个接收他的人家已经准备好了,就让这个孩子去吧!就眼下的情况看,这也许是孩子一个最好的机会。你说呢?” 没有选择的赵欣只能咬着牙,委屈地一声不吭看着另外一个也是母亲的女人。李军母亲长叹一声,舒了一口气,悲凉结束了她的快速来访:“对不起,赵欣,我不能久留。我哪怕再多看一眼这个孙子,我都会改变主意,我就会毁掉李军,毁掉你,毁掉这个小男孩。赵欣,原谅这个时代的不得已。原谅我们的无能为力。我的心碎了。你多保重吧!” 赵欣从心里发出了一声,说出见到准婆婆后的第一句还算客气的话:“阿姨,您也多保重。”老母亲眼里晶莹转动的热泪终于流了出来。她不敢再看孙子最后一眼,如同来时一样,匆匆忙忙转身离开。堵在门口静静的知青们,听完这位中学校长真情的吐诉,完全丧失了最初的激情和愤怒。他们为这位抽泣的老母亲让开了一条路。母亲的选择永远是自私的,也永远是伟大的。李军的母亲坐上一部北京吉普迅速离开208。其实她是十分希望在这个荒原上多呆上几分钟。这是他儿子度过六年的地方,是她不得不抛弃孙子的出生地。团里陪同李军母亲的一个女参谋、现役军人留了下来,与秦副指导员一起处理胖小子的去向。作为朋友的江泉、关丽、李伶则尽量保护赵欣的利益和心情。其实朋友们已经无话可说,两天前大家就知道李军母亲的来意。团里为此做了十分妥当的安排。这个胖小子送给一个殷实的家庭:夫妻结婚10年没有孩子,两人家庭出身可靠,工资不错,又都是文化人。两天来赵欣只有哭,只能无奈,一言不发。留在208的72个妈妈们也只能陪着流泪。江泉明白快刀斩乱麻,否则时间越长母子的感情越深,越难分离。他忙前忙后张罗着,希望尽快结束这场悲剧。他悄声告诉各位,把所有有关孩子的东西全都带走。切割得越干净,赵欣的心情越容易恢复。恍恍惚惚的赵欣已然身心疲惫坍塌,只好任凭江泉他们去做。大家无言无语收拾好东西。女参谋最后抱起胖小子,果断走向大宿舍的门。朋友们随即紧紧围住无声流泪的赵欣,用六年草原生活凝聚的友谊和亲情温暖着这个年轻母亲冰凉的心。江泉留了一个心眼,悄悄跟着出去,小声对秦艳梅说:“一定设法要一个收养人的名字。”直到马达开动,大梦初醒的赵欣才拼命冲出大宿舍,冲着那远去的吉普车高声大叫:“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呀!……”风又起了,雪又下了。它们吞食了一切:母亲的痛苦、母亲的心声、……阴冷的荒原搅成一团,昏天黑地。胖小子还没有名字,赵欣一直等待着李军的决定。但她等到的却是和儿子的诀别……
丛汇泉医生Dr Cyril CONG,法籍。1950年生于北京,就读北京男五中,69年下乡黑龙江,75年学习中医。83年北京医科大学卫生管理专业,做过医院院长,后在中国卫生部负责世界银行项目。39岁赴法,从零开始学习法文,先后获卫生管理硕士和公共卫生博士前学位。91年法国老年研究所副研究员。93年应聘法国卫生部医院和医疗服务总局,主导医疗评价和医院管理研究,是第五代医院的提出者。2018年退休。作者还是一个痴迷的穷游者,新冠世界封闭之前,同妻子一起踏足过近六十个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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