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溪观鸟千百度
□ 赵佩蓉
一湾青碧的浅水，滩面微微晃动，推开一圈一圈的涟漪。水葱、慈姑、芡实，蔓延到滩岸。挨着滩岸缓慢游动的水禽，最先获得关注。其一为鸳，毫无遮拦地暴露它的天生丽质。全身披覆鲜艳的羽毛，从前额到头顶到后背，依次实现蓝紫、翠绿、棕红色的衔接。宽大的眉纹是纯粹的白色，颈部稍长的饰羽是亮晶晶的橙红色。多巴胺的色系呈现，瞬间“吸粉”无数。这个锦衣少年，最拉风的做派是在尾部翘起橘红色的饰羽，构成“迷你帆”的造型，一边悠游，一边四顾。另一为鸯，布裙荆钗。灰褐色的体毛，唯一的点缀是前胸和两胁间露出略淡的棕褐色，散布着扁圆形的斑点。
动物界的普遍规律是，雄性动物首先依靠颜值来获得异性的青睐。悬殊的颜值差异，一点也不妨碍一对鸳鸯相亲相爱。它们划动脚蹼，比翼完成一趟漫游之后，爬到非常隐蔽的林下觅食。扒开腐土和落叶，它们吞食蚂蚁、甲虫、蜗牛，把自己养得又肥又壮。“双浮双浴傍苔矶，蓼浦兰皋绣帐帷。”鸳鸯一直喻指忠诚坚贞的爱情，被民间奉为吉祥鸟。
杭州西溪湿地，面积阔大，水源充足。水，向大地奉送湿润，为众生提供物质保障。高大的亚热带常绿阔叶林，丰茂的灌木、芦苇，蚌螺鱼虾等丰富的饵料，共同为鸟类营造了安宁的家园。长腿长喙的涉禽、泅凫潜弋的游禽、身手敏捷的攀禽、性情凶戾的猛禽济济一堂。环嘴鸭、野鸭、秧鸡是年深日久的原住民。南飞途中，候鸟会在西溪湿地歇歇脚，像鸳鸯、翠鸟这些过境候鸟耐不住诱惑，会改变主意，就地安营扎寨，成为留鸟。
秋天是观鸟的最好季节。晨昏之际，湿地常常上演百翮翔舞、百鸟齐鸣的嘉年华。它们的天然舞台在莲花滩。莲花滩位于西溪湿地东南角，滩域不大，却是鸟类的集结地。长风从朔方来，碧水浅去大半，荷叶凋敝，褐色的茎秆用粗粝的技法画出意兴阑珊的苍秀之趣。芦苇临水而立，苇叶随风倒伏，芦花一团一团袅袅起。当你陶醉在“蒹葭苍苍”的闲兴时，会有灵禽以细微的响动引起你的注意。在振翅亭周围，说不定可以邂逅“水凤凰”——水雉呢。
水雉是相当独特的鸟。体形偏大的是雌鸟，熟谙色彩搭配和美色外交。它们将白色的短毛覆于头部、颈部和两翅，偏在翅尖镶上一圈黑色的绲边。雌性水雉抖擞颈后部的金黄色羽毛，泻出明亮的光泽。乌黑的长尾羽曳地拖着，向下弯曲成半个圆弧。雌性水雉酷似女强人，享有绝对的话语权。它们只负责开疆拓土，能同时拥有好多个心甘情愿追随的异性伴侣。雄性水雉首先输在皮囊上，它们体形偏小，头部大多出现黑斑；更要紧的是输在家庭地位上，它们得负责所有家务，孵蛋喂雏，是标准的温柔“奶爸”。
水雉性情活泼，热爱运动。它们能够张开翅膀，收紧背羽，拉直双腿，沿着水面疾飞。非常细长的脚爪、枯枝一样分叉的脚趾，帮助水雉支撑身体，分散重量，它们因此能在荷叶上、苇秆上轻盈行走。当然，无愧于“凌波仙子”的美誉，水雉最擅长表演的项目是水上跳跃。粼粼微波之上，它们高高扬起头颅，舒展蓬松的体羽，跳一程，停一会，连续的蹦跳勾画曲折的线条。线条之上是暗铅色的脚趾。不过，水雉机警，倘若发现异常，会将双脚向后伸，头向前抻，迅速地弹射身体，溜之大吉。
“莲滩鹭影”是西溪十景之一，也是莲花滩的精华。晨光里，数千羽白鹭扑扇着翅膀，陆陆续续从树林里飞出来，嘎嘎地叫。声带紧实，微微上扬的阳平音，不见一丝犹豫和含糊，呈现金属摩擦的质地。它们展开狭长的两翼，顺着气流，滑翔在水面，在完成一个流畅的腾空跳跃之后，闪电般俯冲，将铁色的长喙伸向游鱼。成功捕猎之后，它们叼着猎物，蹬直两腿，收缩长颈，掠水而去，瞬间，踪影难觅。暮色中，鹭群从四面八方返回，V形的队伍蔚为壮观。傍晚的鹭群是安静的。它们习惯一脚独立水面，另一脚收缩于腹下，像猛然省事的顽劣少年，突然陷入沉思默想，显出沉稳老练的模样。片刻之后，它们相继直起曲线顺滑的S形颈项，灰蓝色的眼睛直视前方，从容不迫地返回水杉林。薄暮斜阳下，暗红与微黄间杂的余晖正在消退，滩水含蓄而宁静，几乎没有一丝波纹。它们清丽的倒影，恰到好处地投射在水杉林围成的画框里，惹人生发“飞下数点雪”的联想。
经不住秋风的一再缠绵，水杉树的叶子褪去青葱的羞涩，渐渐过渡到橘红的华美、焦糖色的稳重，终成油画一般的斑斓。不远处的水渚，乌桕树枝杈横斜，木叶如丹。群鹭栖在树梢，不语不吟，正是“高台聊望清秋色，片水堪留白鹭鸶”的旷远之境。
西溪湿地也有风云突起的时候。毒蛇老鼠都对鸟蛋、幼鸟虎视眈眈。这时候，苍鹭便挺身而出。它们喜欢单枪匹马地巡游。倘若发现天敌，它们会隐身伺察，不声不响地组织一次冲锋，然后迅速出击尖长的利喙，一啄准中。借助双筒望远镜，我看到过苍鹭摆脱纠缠，刺杀水蛇的壮举。
无数个晨昏，只要我走向西溪湿地，就可以观赏飞鸟在野，聆听啁啾啼鸣，我的生命就不会枯寂。优美智慧温暖欢欣，是鸟类赐予的人生“小确幸”；冲突和对抗，是鸟类馈赠的生命启示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