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丨梅岭之恋

旅行   2024-09-27 06:01   北京  

想念梅岭已久。

最早的想念,起于50多年前的中学时代,读过了陈毅的《梅岭三章》后,梅岭,便幻化成我青春期的一种向往的意象。梅岭古道,特别是梅岭关楼上那块巨石上雕刻的“梅岭”两个红色大字,如一面旌旗,常会浮现在眼前,随风猎猎飘动。

美好而壮丽的风景,总是在远方;没有见过的远方风景,更是会让青春的心鼓胀如同一面风帆而充满无限的想象。更何况,还有《梅岭三章》这样的诗,还有陈毅这样的英雄。梅岭,那时候,就像古代英雄美人在一起的美人,对于我来说,那样充满诱惑。

六年前的秋天,和梅岭擦肩而过。那天黄昏,从它的山脚下穿隧道到江西。过隧道前,趴在车窗前眺望梅岭,苍绿的山峰突然阴云密布,瞬间狂风袭来,雷雨大作,斜飞的雨点扑打在车窗上,仿佛是梅岭特意派来的使者,凛冽而苍茫,怪罪我路过它而没有拜访。奇怪的是,车子穿过隧道,那一边阳光灿烂,回望梅岭,仿佛一切并没有发生,恍然如梦,而梅岭阅尽春秋,淡然自若,依旧山色苍苍。不禁想起一句清诗:八面风来山镇定。

这是梅岭留给我最初的印象。这是一部大书,不是一首小诗。这是一幅油画,不是一帧水粉。

前年年底,在广州邱方、娓娓几位朋友的陪伴下,从广州出发,一路北行,过南雄,终于登上梅岭,心里竟隐隐有些激动。想起几年前在山脚下和它擦肩而过的情景,不禁觉得有些神示般的感应,虽没有那般的雷雨,却依旧阴云四合,岭南漫山草木的绿色,显得格外浓郁深沉,不似江南烟雨中的草木那样水嫩轻浮。我在心里对自己说,登梅岭,不像登别处的山,即使是有名的黄山和庐山,也不尽相同。你不是来游玩观赏风景的,而是来参拜历史和英雄的。到此一游拍照之后刷朋友圈的轻浮,首先要摒弃。

首先出现在眼前的古道,让我一步跌入前朝。位于大庾岭的梅岭海拔不高,却地势险峻,古道建得便格外不容易。那种鹅卵石铺就的斑驳古道,虽然经过了整修,却依然存有古迹古风。千年风雨侵袭所留下的悠久岁月的皱褶,和如今很多经过整容翻修一新的景点相比,完全不可同日而语。那是历史这部大书镌刻下的印记。就是梅岭上什么都没有,只有这样一条古道,也是值得来的。

在古道上,看到一对中年夫妇,妻子的腿有些残疾,丈夫搀扶着她,踩着有些湿滑的鹅卵石艰难地攀登,让我心生敬意。望着他们和他们面前这条逶迤向上的古道,仿佛可以一直通向天上,也可以通向历史的深处。这条古道,如一条巨蟒蜿蜒,千年不老,它吐出火焰般的信子,应该就是梅岭的关楼。那是梅岭的华彩乐章。

慢慢地爬,不要着急一下子就看到关楼。心里忽然有点儿像晚年的音乐家柏辽兹,千里迢迢要去见年轻时的恋人一般,明知道她已经苍老,却依然充满激动,充满期待,按捺不住急迫的心情,却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我坐在古道旁湿滑的山石上画梅岭的速写。山道两旁遍植各种梅树,只是季节未到,除了很少急性子的梅花绽开稀疏的花苞之外,没有梅花如海的盛景。一边画,一边忍不住想,梅岭成名,对于一般人而言,就在于自古以来满山的梅花开放。历史中所说的梅岭起名,相传源于战国时期南迁的越人首领梅绢的姓氏,人们是不会在意的。或许,这里有中原文化和南粤文化的融合之要义,但人们更在乎梅花盛开之美意。或者说,一含有历史,一含有美学,两种合一,才是梅岭文化之含义吧。

一路向上攀登,一路想,一路画,画画比拍照更让梅岭入味入心。忽然觉得,仿佛恋爱,画梅岭,才像是和它有不断的交流,甚至相拥而有的肌肤相亲。这真是一种奇怪的心理体验,是登别处名山未曾有过的。

一直觉得梅岭对于我来说,不在于风光和风情,而在于梅岭的英雄。梅岭的英雄,最早要数唐代的张九龄。如果不是他向唐玄宗上书,开凿梅岭古道,如今我们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和历史邂逅。唐开元四年(公元716年),距今已经1300多年,那时的条件,开凿这样一条险峻的山道,可以想象是多么艰难。

难怪,后人在梅岭古道旁修建了张文献祠,以此纪念张九龄。清雍乾时期的诗人杭世骏有诗:“荒祠一拜张丞相,疏凿真能迈禹功。”可惜,如今,张文献祠早已不存。

苏东坡也应该算作梅岭的一位英雄。当年他一路被贬,就是过梅岭到惠州的。尽管来时明明知道:“问翁大庾岭头住,曾见南迁几个回。”却依然为梅岭留下明艳照人的诗句:“不趁青梅尝煮酒,要看细雨熟黄梅。”苏东坡算是一位悲剧式苍凉的英雄。

对于我来说,梅岭英雄的象征,或者说梅岭英雄的代言,是陈毅元帅。他为梅岭留下的《梅岭三章》,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唱。中学时代,就是这三首绝句,让我对梅岭一往情深。陈毅的诗写得确实好,尤其是第二首:“南国烽烟正十年,此头须向国门悬。后死诸君多努力,捷报飞来当纸钱。”那时读得我热血沸腾,觉得只有这样的诗才配得上这样的山,只有这样的山才配得上这样的诗。这样的山真的是英雄的山,和一些花花草草的山拉开了距离。

走到半山腰,看到一块巨石上书写着《梅岭三章》,用的是陈毅的手书,心里很是激动,仿佛一下看到了当年的陈毅。当年的陈毅在这里打游击,被围20余天,写下了这三首绝命诗。当年的陈毅,才只有36岁,本命之年,那么的年轻。

面对这幅巨大的诗碑,我站立良久,也仿佛看到青春时的自己。惭愧的是已经两鬓斑斑,旧日的热血情怀与诗情还剩余多少呢?不仅是我自己,后死诸君,是否都还在一往无前地那样多努力呢?

终于爬到山顶,梅岭关楼就在眼前。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那么亲切,又那么肃然。仿佛真的见到了青春时的恋人,是梦中的那样年轻吗?还是现实中的这样苍老?在流年暗换中,是否彼此都有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关楼一楼将广东和江西分割,当年就是有了它,才将南北交通连接。梅岭古道,可以说是,沉沉一线通南北,有了以往历史的和地理的意义,有了如今文化的意义和我们怀旧的感情意义。

关楼一面门额上的“岭南第一关”,两旁的对联:“梅止行人渴,关防暴客来”;关楼另一面门额上的“南粤雄关”,特别是巨石上雕刻的“梅岭”二字,涂以鲜红的颜色,那样的光彩照人。这一切,都是中学时代我在画片上见到过的,如今真的展现在眼前,一下子像是活了一样,跳跃到我的面前,有了生气,有了血脉流畅,有了气韵贯通。

是的,这才是我青春时恋人的模样。有了这千年不变的关楼,有了这几百年不变的“梅岭”二字(这石碑是清康熙年间南雄知州张凤翔所立),便让这千年古道一下子复活,让我的青春记忆一下子复活,让遥远的历史和今天一下子链接在一起,有了彼此的对话和相互的交流。梅岭,才不像一般旅游胜地,只是秀丽甚至新饰得有些浮夸的山水草木,而是像铁锚一样,沉甸甸地落在我的身心深处。

关楼是用一块块巨大的岩石垒成,经过漫长时光的剥蚀和打磨,呈现出沉稳的苍黑色,有了岁月的包浆,无语而沧桑,是历史流传下来的无字书。关楼脚下的石头被磨平,光滑如镜,有的石缝里长出青苔,湿润而清新。天色依旧阴沉,山色蓊郁,幽深莫测。往下望去,古道沉默,仿佛静若处子,却又仿佛随时可以动若脱兔,腾空而起。

遗憾的是,古道两旁的梅树没有盛开。但是,又一想,开有开的好处,没开有没开的好处。没开,不仅让我有了一份想象的空间,更觉得没有漫山梅花盛开渲染的鲜艳色彩,或许更多一份历史积淀下来原本的底色。四围沉郁的山色和苍黑色的关楼,便更加融合一体,那样贴切。而那块巨型石碑上“梅岭”两个鲜艳的红色大字,便愈发显得夺目。

(本文节选自肖复兴散文集《正是橙黄橘绿时》)

编辑丨栖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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