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像一杯浓茶，此时已经澄清。”我觉得顾城这诗印证的，是重阳的画风。古镇青岩的重阳节，恰如一杯蜕去了浓酽的茶，沉静而澄明。
那年重阳前夕，我赴贵阳参加一场笔会。重阳节当天，一行人乘车到贵阳南郊的青岩古镇。途中，一位乡村诗人道：“今天在青岩过重阳，我得写首《青色重阳》。”大家纷纷怂恿他赶紧写出来。异地重阳，诗味浓浓，正好跟古诗意境呼应。
我们抵达古镇南门时，秋日阳光一朵朵，正打在石门楼上，旋即又被古老的石头和石上的青苔吸附去，小镇便有种稳稳的哑光性质。
据说，青岩最初不称“镇”而称“屯堡”，源于朱元璋的调北征南。明洪武年间，云南梁王反叛。朱元璋派大将傅友德和沐英率30万大军征南，经三个月的战争，平定了反叛。此后，朱元璋认识到西南稳定的重要性，于是命大军就地屯守。《安顺府志·风俗志》有载：“屯军堡子，皆奉洪武敕调北征南……散处屯堡各乡，家人随之至黔。”
屯堡汉人带来的文化与当地文化融合，经600多年传承发展和演变，形成了独特的青岩屯堡文化。他们的语言难褪故乡印记，他们的装束带有明清江南汉人遗风，他们的花灯曲调散溢着江南小曲的韵味。小小古镇，俨然中华民族文化融合的缩影。
小镇重阳节，除登高、赏菊、插茱萸、吃重阳糕、饮菊花酒外，还有舞狮耍龙，吃“状元蹄”“麻羊面”的习俗。
进入古镇，视线所及处处皆石，青苍苍，古老而沉静。岩石是支撑古镇的骨骼，也成为小镇的面相。脚下是石板，两侧是石墙，透过墙栏门洞，看到的是石院子、石桌子。城门楼、城墙、牌坊、家族府邸、弯弯曲曲的街巷、商铺石门楼下的石柜台……错落的老宅，薄石片为瓦，厚石块垒墙。石板街悠长，石牌坊精美，古城楼巍峨，古寺庙恢宏……
按说，生长于太行山区的我对石头建筑并不陌生。但像青岩这样，石头一律呈现苍青色调，且被运用到极致的境界，还是令我感到新奇、震撼。
穿过热闹的舞狮人群，我们来到小镇的背街。这里的青石路泛着油润青黑的光泽，光亮如镜面。路两边，层层片石垒起院墙，挤出一道窄窄仄仄的街，起伏蜿蜒，幽邃神秘。处处石头，处处恰好，没有一块多余。它们稳妥地垒砌在岁月中，泰然面对光阴和风雨。在这面积不足6平方公里的小镇上，石头还艺术化地呈现了楼、亭、阁、坊。不知当年的建造者，是如何将它们托举于凌空高处？在匠人的手下，它们又如何被赋予狼毫竹管才能完成的、力透千钧的艺术写意？
我们对遥远的匠心，致以敬意。
在诗人的建议下，我们沿古城墙去攀爬尖峰山，这是致敬重阳的一个仪典。
一路走，一路用手抚摸着城墙上的青石垛堞，一路寻辨着山上的草树野花。红豆杉、金钱木、乌桕，是我所陌生的；而青冈、黄栌、槭树是我所熟悉的。它们连同延绵的秋草野花，在秋风中衍变出无尽的过渡色系，朱红、绯红、暗红、虾红，麦秆儿黄、古铜黄、亚麻黄，黛绿、藻绿、锈绿、墨绿、灰绿……一个绚烂的秋世界。城墙下野菊盈盈，风一摇，药香浓郁。有人大声吟诵杜牧的诗：“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是啊，在这重阳时节，跟随友人，簪菊满头缘山而行，是多么酣畅的快乐！
站在山巅瞭望，视野中的古镇是一堆密集的苍青建筑，中间插着些苍绿树冠，飘着各色旗幌，游动着一簇簇游人。小镇成了嵌于苍青背景中的一片儿热闹时空。
午饭，我们在一家客栈品尝“状元蹄”。实木凳上一坐稳，店家就端上了一小壶茶，慢慢喝着。不一会儿，红扑扑、亮晶晶、颤巍巍的卤猪蹄端上来，外加一个小白碗儿，里面是辣椒面、葱段、姜蒜水、盐、味精、花椒、酱油以及青岩特产双花醋调制的蘸水。这是吃“状元蹄”的最佳搭档。那猪蹄弯成弓状，且一掌盈握，色泽深红，皮肉充盈泽润，香气四溢。“左持肉，右擎杯”，品尝一只“状元蹄”。第一口，抿到肉皮，牙齿轻轻往下纵切，下面一层是糯糯的鲜香，肥而不腻。再下面，是丰富的胶质，入口即化。筋、骨、肉错综间，口感缠绵，层次分明。一团团腴润肥厚的胶质，不见锋棱，甚至连小块儿骨头都是润滑的，似杏核儿从口中吐出，盘子里“叮”的一响，回味无穷……
“状元蹄”之得名，来自小镇走出的状元——赵以炯。他于光绪十二年（公元1886年）殿试获第一甲第一名，是贵州历史上第一位文状元。其父赵国澍为修青岩城散尽家财，37岁时战死。父亲死后，家道中落，一切生计全落到母亲陈氏身上。精明强干的母亲对四个儿子严加管教，每天监督他们读书到深夜，时时教育孩子们严守忠孝节义。几个孩子遵从母训，发奋图强，相继高中。
据说，赵以炯进京赶考前，常温书至深夜。一日觉肚中饥饿，便信步走到北门街一夜市食摊，点上两只卤猪蹄做消夜，吃完之后赞不绝口。摊主上前道：“贺喜少爷。”赵以炯问：“何来之喜？”摊主道：“‘蹄’与‘题’同音，您吃了这猪蹄，定能金榜题名。”赵以炯高中状元回乡后，筹了重礼感谢摊主，“状元蹄”便成了一道远近闻名的美食。
我们一行人那天的主食是“麻羊面”。黔北麻羊肉质柔嫩，滋味鲜美。店主说，秋天麻羊最肥，吃羊肉面最补益。
金戈铁马，商贾利市，田园牧歌。种种风情多元交融，如古镇的青郁之色，令人回味不已。是的，这沉稳而不沉闷的“青”，如同层层叠叠的远山，如同宇宙、夜晚、黎明的天幕，如同远古的记忆、600年青岩的故事和歌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