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鸣达︱一个没有文化的文明人:追忆父亲二三事

文摘   2025-01-05 18:30   广西  

全家合影,幸福永存。(摄于1997年,前排右四、右五为父亲、母亲,左三为作者)


一个没有文化的文明人

——追忆父亲二三事



陈鸣达      
      有文化未必有文明,没文化未必不文明。我的父亲就是一个没有文化的文明人。这是古希腊谚语告诉我的,是一位中国教授对我说的。如若不信,看了下述我父亲所做的几件事,也许就认为,他的确是一个有大爱:爱家人、爱他人、爱自己的人。
——题记





一碗百合





  吃过山珍海鲜,尝过美味佳肴,但这辈子忘不了的还是父亲给我的一碗百合。
  那是近半世纪前的事了。那年冬天,在部队服役的我返乡探亲,晚间全家围坐桌前吃饭,母亲从饭镬羹架上搬出一碗百合,放上一点白糖,用调羹碾捣几下后递到我面前。并对弟妹们说,这碗百合是给你们二哥的,不要抢。我谦让了一番,在父母关注的目光下,独自享用起来。
  在我家乡,百合往往生长在曾经开垦业已荒芜的山坡上,花白色,状喇叭,俗称喇叭花。孩童时上山牧牛放羊,见百合花总是采而玩之。百合的果实结于地下,由若干鳞片状果瓣抱合而成,形如大蒜,多的可达30余片,一片片的掰下来, 中间厚,两边薄,微微向上翘着,很像一条条小船。百合色白,味略带甘苦,在蒸煮后变得晶莹剔透,放些白糖,吃在嘴里,香甜糯软,营养丰富,是那个年代上好的民间滋补品。父母上山干活,偶见百合常采挖回家,给孩子们解馋。因此,百合我是见过吃过的。
      然而,令我不明白的是,时值冬季,百合的茎叶花早已枯萎,怎么还有新鲜可口的百合?母亲见我不解,道出了其中的秘密。原来,几个月前我曾写信告知家里,年底回家探亲。几年未归家,父母常思儿。父亲得知我要回家的消息,就想着用什么来招待将要归来的游子。当时,家中清贫,尚及温饱。父亲思来想去,想到我小时候爱吃的百合。山上的百合是野生无主的,人人都可以采挖。但百合长在草丛中寻常看不见,只有当百合花盛开的时候,村民才能循花寻之。父亲上山寻找百合,见到百合花后心里琢磨,如果现在采挖,果实未生长成熟,放在家里也容易霉烂腐坏;若不立刻采挖,别人见后必然采去。于是动了一个脑筋,将百合花摘去,留下茎叶,既可使百合继续生长又可防别人采挖。同时在百合的临近处用树枝、绳草等做好记号,专等我回家时再来寻找采挖。难怪冬季还有这么新鲜的百合,难怪碗中的百合个个丰满肥硕。

象征纯洁、光明、自由和幸福的百合花成为我的至爱。

  在我的心中,父亲是个粗人,是个只知干活,不善言词的人。他身壮力大,三百斤的担子压在肩上健步如飞,曾将向他挑衅的生产队摔跤能手一把拎起摔出丈远;他是干农活能手,耕耙种育样样精通;他终年天亮出门天黑回家,承担着养家糊口的责任,对子女的教育全赖母亲,很少过问,一年间,父子似乎说不上几句话。因此,对母亲是依赖、亲近,对父亲则是敬畏、生疏。可这一碗小小的百合却那么真实地诉说着,粗犷只是父亲的表象,内心蕴藏着对子女细腻而深厚的爱。一碗鲜糯美味的百合胜过一打爱的言词,见证着父亲对儿子的爱。不知道父亲为了寻觅野百合,爬过了多少座山坡;不知道为了迎接儿子回来,父亲在等待中熬过了多少日日夜夜;不知道父亲看着我吃着他亲手挖来的百合,心中是多么的欣慰和愉悦。我后悔不该这么早透露回家的讯息,让父亲惦记和忙活,内心涌出丝丝歉意。
  由于父亲的一碗百合,让我对百合情感倍增。正如陆游在《种百合》一诗中所言:“芳兰移取遍中林,余地何妨种玉簪,更乞两丛香百合,老翁七十尚童心。”象征纯洁、光明、自由和幸福的百合花成为我的至爱。唐代诗人王维则视百合为既能作食物又能作补品的“重肉”,常为寻找百合而苦思冥想,写下了“冥搜到百合,真使当重肉”的千古佳句。如今,百合已能大面积人工培植,无需“冥搜”,就可进入寻常百姓家,成为大众盘中餐。每当看到百合,吃到百合,我的心中就会浮现父亲的那碗百合,泛起美好的回忆。父亲已逝多年,然而那碗浸润着山一般父爱的百合却常留心间,没齿难忘。

父亲手植的樟树,为子孙后代留下一片生命的绿荫。

     

一棵樟树

       
       这是一棵十分普通的樟树,与随处可见的其它樟树没有任何区别。位于老家祖屋南公路旁、村头菜市场东的一块三角地上。
  这是一棵常萦心间难以忘怀的樟树。二十多年前,由年过八旬,已患病在身的老父亲所植。
  当初植树的情景清晰如昨。那天,父亲将我叫到身边,让我去村苗圃购买一棵樟树。树苗运来后,老人家拖着病体,挥锹挖土,虽然动作已不再熟练有劲,但神情专注。大家执意不肯让老人家亲自动手,拥上前去把这棵樟树种下。
  父亲种下樟树一年后就离开了我们。这棵矗立在村头的樟树,却有着强大的生命力,一天天地长大。每次回家,汽车转弯驶上坡道,就能远远地看到在微风中摇曳的樟树,似乎在欢迎游子的归来。途经樟树,我常站在父植的樟树下凝视、沉思,试图与他进行心灵的沟通。父亲在人生之路即将走完的时候为什么还会做出种树的举动?我自问自答:这个一辈子与大山打交道,种过无数树也砍伐过无数树的老人,种下人生最后一棵树,是在弥补以往砍树的过失;这个一辈子仅有一次远离山村,随儿媳和孙女去南京看望在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工作的儿子的老人,曾赞叹中山陵、中山路上的树比村里还多还大,种下人生最后一棵树是在为绿化村庄尽微薄之力;这个一辈子没读过一天书,不识一个字的老人,一定听说过“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古训,种下人生最后一棵树,是为子孙后代留下一片生命的绿荫……

作者入伍的光荣匾,也是父亲的骄傲。


  我将父亲植树的故事转到微信圈,朋友们十分钦佩父亲的植树之举。大学学友、江苏省委党校教授邱飒爽留言:“一位令人尊敬的智慧长者!他的文明善举惠及他人,传承后辈,彰显文明。”按照常理,文化是文明的载体,只有有文化的人才能称为文明人。父亲没读一天书,不识一个字,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怎么能与文明挂上号呢!然而,父亲的植树之举,在希腊人眼里,却是最文明的。相反,一些自称有文化的人,识字不识理、文而不化,往往做出许多极不文明的事。“文明,就是老人明知道自己无法享受它的阴凉却依然去植树。”当我读到这段希腊谚语时,我的心在颤抖,灵魂在震撼。
  三毛曾说:“如果有来生,我愿做一棵树,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一半在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一半洒落阴凉,一半沐浴阳光,非常沉默,非常骄傲,从不依靠,从不寻找。”作家契诃夫除了写作,一生喜爱种树,死后留下一片森林。在契诃夫研究者童道明创作的剧本《我是海鸥》中,一位陷入烦恼的姑娘向契诃夫请教如何解除烦恼,契诃夫对姑娘说:“找块空地,种几棵树,然后看它们如何一年年长大成荫。我心里一有烦恼就去种树。我已经种植了一大片树林了,可见我有过多少多少的烦恼呀!”文化学者余秋雨在《我本是树》中写苗寨人人树合一的生命观:人出生时,家人便为其种一棵树,随着人的成长而成长。待到人去世时便将其砍伐,用树干做成棺椁下葬。同时又在埋葬的地方再种一棵树,肉体化成养分滋养着小树成长。他写道:“这已没有死亡,只是换了一种形态活着。灵魂与躯体都与树林山川全然一体了。”
  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没有读过三毛,不知契诃夫是谁,更没有去过苗寨。他不会有三毛那样深刻的人生感悟,也不会像契诃夫那样为了消除烦恼去种树,父亲种树完全是人性的本能与自觉。但我相信,父亲的心灵与他们是相通的。
  二十多年过去了,父亲所种的樟树长成参天大树,早已成为乡亲们纳凉、聊天的场所。热心的村民在地面上铺设了石板,设置了石凳,人们坐在那里常常想起父亲,聊到父亲,感恩父亲,感谢父亲为乡亲们所做的好事。我终于理解了父亲种树的意义,明白了父亲为什么要种樟树。在我看来,樟树已成为父亲的化身,父亲的生命在樟树中延续,父亲与樟树融为一体。只要樟树在,父亲就在;只要樟树在,儿对父的思念就在。 

祖屋,父亲在此走完了他的人生路。

 

一次沐浴


  沐浴即洗澡,宁波土话音“强宁”。洗澡平常事 ,但父亲人生的最后一次洗澡,却显庄重又具仪式感,体现了父亲对生命的敬重和热爱,对死亡的从容与泰然。
  父亲一生勤劳,体魄健壮。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似乎从来没有生过病,进过医院,吃过药,假如偶感不适,吃一碗母亲送上的糖煮豆腐(生猪油、白糖、豆腐为原料)或酒冲鸡蛋就能精神焕发。在父亲心目中,糖煮豆腐和酒冲鸡蛋是最好的补药。然而,病魔最后还是缠上了老年的父亲。1998年10月,父亲胃感不适,由家人陪同到宁波医院检查,检查结果令人吃惊。父亲知晓后泰然处之,自知此病难医,拒绝住院,急意返家。我买来两只热腾腾的肉包,他也一口气吃下,绝无一般人悲观、悲切的表情。回家后一切如常,不同的是,在来医院检查前,年近八旬的父亲还常下地干活,地里的花果蔬菜吃不完,常常送给子女。我每次回家,总要带回一大堆父亲种的新鲜有机蔬菜,医院检查后他不再下地干活了。
  病后的父亲,看透了生死,他不怕死,不想死,他要好好地享受最后的人生,活一天就快乐一天,以弥补失去的过去。对父亲来说能吃饱喝好就是最大的幸福,一生节俭的父亲不再省钱了,如以往儿女送给他的“大红鹰”“中华”香烟,他要到村里的小店换便宜的烟来吸,如今不换了;不再拒绝儿女送来的食物和衣服,并说只要活着你们做的新衣我就穿;他要求每天有好酒好菜,于是一天两顿酒,白酒、黄酒、啤酒随选;鱼肉餐餐有,蹄膀一星期一只。父亲在病中过上了他向往的生活。
  父亲的乐观豁达只是延缓了病情发展,并没有赶跑病魔,1999年的夏天,父亲突然大出血,昏迷过去,化验血色素只有4克,医生告诉家人准备后事吧。然而,父亲以过去强壮的身体为基础,以顽强的生命力为支撑,在昏睡三天后醒来。父亲在卧床一个月后下地行走,重新恢复卧床前的生活。有时还一人走到村老年活动室看看老人们搓麻将,到田间拾一些稻穗来喂鸡。只是不再喝黄酒,改喝啤酒,有时一瓶,有时半瓶,天冷时就往热水中温一温,渐渐父亲脑后的脖子上还长出了肉。有人对父亲开玩笑,医生搞错了,你没有病,父亲听后,以笑作答。

祖屋前的石拱桥。父亲的生命如桥下的流水,质本洁来还洁去。

  2000年的9月25日晚,满桌的饭菜,他已难以下咽。父亲平静地对母亲说:“这次看来要走了,我要强个宁。”晚饭后,他拒绝家人的帮助,自己动手洗了一个澡,把身子擦得干干净净,换上整洁的内衣内裤。父亲洗澡之举是自爱也是他爱,他要洗尽世间俗尘,“质本洁来还洁去”,让自己干干净净地去见祖先;他不愿麻烦家人死后给他擦洗身子。父亲沐浴后第三天上午,哥哥打电话告我,父亲不行了,快来!我急急携妻赶回家里,见父亲半躺半卧在床,紧闭双眼,不能言语。我问父亲痛苦否,父亲摇头,我问父亲喝不喝豆浆,父亲点头。我忙拿出从宁波带来尚有微温的豆浆,用汤匙送到父亲的嘴边,父亲慢慢地张开了他的口,一口、二口,到第三次送到他嘴边时,父亲摇了摇头,不再张口。是父亲在弥留之际还要享受最后的人生,还是为了满足儿子最后的孝心,我不知道!但父亲最后的摇头和点头的镜头已永远铭刻在我的脑海里。就在喝过我递上的豆浆后一小时,父亲走完了他的人生路。
  在父亲看来,活着就要好好生活,而死则是生的完善和升华,是在另一个世界的再生。这是我对父亲的理解与解读。父亲不识字,更不知道什么哲学。令人想不到的是西方哲学史上伊壁鸠鲁相信感性,追求内心安宁,在临死时还不忘洗一个温水澡,然后安静地离去,却在父亲身上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再现。一个是得到马克思赞赏,并作为自己博士论文研究对象的哲学家,一个是走出村庄就几乎无人知晓,终日在田间劳动的农民;一个出生在二千多年前的古希腊,一个出生在二十世纪的中国,时间相隔数千年,空间相距千万里,然而这两个不同时代、不同学识、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的人,跨越时空的阻隔,实现了心灵上的真正沟通和对话。
  


作者简介

     陈鸣达,笔名一鸣、陆照宁,浙江奉化人。毕业于南京大学哲学系1977级,哲学硕士,高级讲师。务过农,参过军,教过书,从过政,宁波市级政府机关退休。业余时间从事时事评论写作,偶作散文、随笔。著有评论集《一鸣集》(2009年宁波出版社),《剡溪细语》(2021年中央党校出版社)。与张雄合著《文明:充满生死搏斗的神秘剧》(1989年云南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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