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奠坤︱父亲与酒

文摘   文化历史   2025-01-08 18:30   浙江  

父亲与酒



文︱廖奠坤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十六年之久,但是父亲的酒,和着他的酒文化,成了我的记忆,成了我的哀思,成了我悼念的文字,也使这字里行间飘着酒香……

  父亲爱酒和他的好酒风,远近闻名。
  听我母亲说,父亲嗜酒受苦,是在一次给阿姨出嫁去送亲时,喜庆醉酒,三天未醒。从此,父亲决心戒酒,但为时不长。
  听我的哥哥、妹妹说,父亲喝酒喝到七十多岁,由于身体原因,才发誓戒酒,但在高兴时也手举小盅小呷一口,以示内心的喜悦。自从“一醉三天”那次以后,父亲从未醉过,也从不劝酒。他只是以酒作为交流感情、解乏醒神的一种形式。
  
  在五六十年代,什么都凭票供应,酒是一种奢侈品。父亲是医生,是省名老中医,朋友、徒弟多,酒的来源也就多一些。有从场镇小酒厂直接送来的纯度很高、很香醇的尾子酒;有从百货商店经理那里免票购买的散装酒;有徒弟们想办法弄来的土烧酒;也有其他亲戚朋友从远方带来的……
  父亲一生先后带了十二个徒弟。他一边工作,一边给徒弟们传授医学知识。徒弟们说:“先生是呕心沥血,让学生在实践中学习,在学习中实践,教学与实践相结合,理论与临床相应用。”
  他的徒弟们也很了解先生的嗜好。这个徒弟说:“先生,这次我给您搞到一斤。”那个徒弟说:“先生,我也给您带了一点来。”徒弟们深知,先生别的东西都不收,也不要,只有酒他是哈哈一笑了之。
  有时候徒弟们也请先生共饮几盅。医院后头西北角的那个昏暗、不足十平米的小屋,既是父亲的居室,又是他们师徒切磋医术、讲书交流的地方,也是他们小坐共饮几盅的场所。书桌上放几个小碟:花生米、辣白菜、烧腊等,有时候是用旧书报纸包裹着的几样小吃,菜不多很简单,酒有限,更重要的是交流医术、畅谈感想、叙述师徒之情。
  父亲端起小酒碗呷了一下。“味道怎么样?先生。”“这是前几天我专门从外地酒厂搞来的。”“听说还是名酒。”几位学生解释道。也许这是父亲第一次喝到“名”酒。
  父亲与徒弟们的那种情感,那种师徒之酒,让我记忆犹新。我们至今还在继承相传,这也是父亲留下的珍贵财富。
  


  父亲爱酒,更爱他的医术。他对医德医术的追求,“醉”倒了无数乡亲们、乡里人。
  我们家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医疗世家。爷爷辈就是开药房。父亲十九岁那年,只身一人去了省城挂牌行医。有人说他不只是胆子大,医术也还了得。只因兵荒马乱、世世难办,才又回到乡下。
  解放初年,他牵头倡议创办乡镇联合诊所,担负起了十里八乡医疗服务的重任。他挑起药担送医送药上门,经常为诊治病人日夜操劳,无法得到充足休息,累了、乏了,也喝上两杯三盏,这是快乐之酒。
  他在诊疗工作中,态度和蔼,视病人如亲人,乡亲们亲切地称他为“老先生”。
  在老先生十多平方的诊室门前,来自四面八方的乡亲们络绎不绝,有来看病切脉的、有来咨询问诊的、有来看望问候的……。
  “你父亲的病是谁看的?”“是老先生。”“你老婆的病是怎么好的?”“在老先生这里吃了三付药就好了。”“你孙子发烧这么快就退了?”“就是吃了老先生的药好得快。”……几个等待看病切脉的人在诊室外议论着。
  “一百一十五号。”诊室里传来老先生的呼号声。这是他今天的最后一位病人。
  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月里,他一天诊治几十号病人是常事,时逢镇上赶集就更多了。
  不少重病在床的病人,也不论天好天坏,他都要上门问诊切脉。他与病人及其家人交上了朋友,不少病友为表感激之情,有时也请老先生喝几口。为病人解除病痛之后的感激之酒,才是难得的幸福之酒。


  父亲退休了。但他人退心不退。人们说,他老骥伏枥,真是活到老学到老,追求医学医术的精神一点没有退;为十里八乡的乡亲们服务的热情一点没有退。为弘扬中医药事业的发展,医院聘他带徒研修、总结理论,这本是比较轻松的活,但他仍然坚持坐诊,坚持在医疗一线,面对面为乡亲们问诊切脉、治病救人。
  还是在那间十多平方的诊室里。今天父亲的心情特别好,一大早他就打好开水,将那个用了几十年的瓷盆里的水换了一遍,洗了洗手,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开门迎诊。今天不赶集,来的病人不算多,先来的还是那几位老相识的病人。
  其中一位老大姐进门就问到:“老先生,您今年高寿了?”
  “八十七了。”
  “眼睛还好吗?”
  父亲用手摘下眼镜,望了望切脉的大姐说:“还好。”
  “您还自己写处方?不叫个徒弟来帮您写?”
  “他们都很忙,我还能行。”父亲一边为大姐开处方,一边抬头看看说。
  接着,又一位刚进诊室的大姐插话说:“老先生,我儿媳妇吃了您开的药怀上了。”
  “恭喜你了。”
  “我们当家的说了,等孙子生下来,一定要感谢您,请您喝喜酒。”
  父亲微微一笑。“谢了。年纪大了。喝不动了。”父亲只有这时才会露出淡淡的微笑。

  父亲的酒,在子女心中是甘泉,滋润着我们的心。
  1976年的那个冬季,我感觉天特别冷。我就要离开生我养我的那个小山村。临行前夜寒风飕飕、彻夜刺骨,我的父亲与家人为我以酒壮行。在那间土屋里,点的还是那盏煤油灯,桌上放的还是平时的那几样小菜,一家人举杯话别。酒过三巡,父亲对我远出从戎,举杯赐教。父亲话不多,句句让我振聋发聩:“要注意生活,注意安全;好好学习,努力工作;尊敬领导,团结同志;不要忘本,不要骄奢淫逸。”
  我来到东海之滨的那一年冬天,海岛的天气特别冷,下起了第一场大雪。在冰雪寒风剌骨的日子里,没有水酒,没有亲人,远在他乡。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思念亲人、怀念故乡,想起父亲的酒,刹那间暖在了我的心,给了我温暖和力量。
  又是几年之后的一个夜晚。还是寒风飕飕的冬天,还是那间土屋里,点的还是煤油灯。我省亲回到家乡,这是我们一家人团聚的夜晚。可还是在那张八仙桌上,与临别时不一样的是缺少了我最亲最亲的人——我的母亲。
  在我母亲病重及去世后,父亲怕影响我的工作,什么都没有告诉我。他含泪忍痛安葬了我的母亲。后来我还是听战友省亲回来才得知母亲逝世的消息。
  “父亲,这是我给您买的酒。”“这是现在最好的酒。”“现在国家形势好了,人民富了,有钱了,什么好酒都能买到。”“父亲,您一辈子没有喝到好酒,多喝一点吧。”
  大家都默默无声。我看着父亲凝重的表情,消瘦的脸庞,一笑不笑。我的心也无比沉重,眼泪……
  是啊,父亲瘦多了。他肩上的担子、让他承担的责任也太多太多了。父亲用他一辈子的精力,一生的心血,撑起了这个家;用他几十年的青春和时光,精湛的医术,为乡亲们看病治病;用他瘦弱的身躯,承担了多少的痛苦和磨难;他有品酒、爱酒、好酒的习惯,可从来没有品尝过好酒的滋味……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提上几碟小菜准备去给母亲上坟。“别忘了拿酒。”刚准备出门,只听父亲在里屋叮嘱道。
  我出生在大跃进年代。听大人们说,那时,不说没有酒喝,连饭都吃不饱。集体食堂,大人还能勉强度日,小孩就吃了不少苦。每次父亲回家带回来的不是酒,而是他节俭省吃下来的一小袋米。看着我日渐消瘦的样子,母亲赶紧用一只未被集体收去的旧砂锅,架在石头垒成的灶上,放下一把米,加上几碗水,(熬)煮成粥给我充饥。哥哥、姐姐们很羡慕我能吃上父亲、母亲做成的稀饭。
  我高兴地吃着,可稀饭不多,没一会儿就吃光了。我用稚嫩的小手抓着母亲的手不放,哭喊着:“我还要、我还要……”母亲只有无奈地摇摇头。
  父亲节省下来的米煮成的稀饭比酒更“醉”人、更养人。
  


  父亲的酒,是历史的写照,记录了社会发展的烙印。
  父亲喝过的酒,记载了一个时代的变迁。
  父亲走了!他留下的精神财富就如岁月酿制的醇酒,历久弥香!
  乡亲们说:老先生走了,但他永远活在大家心中!
  在他的追思会上,一位新生代的院长这样评价老先生:

“他:一生献忠贞,南山松柏长苍翠,

  九天含笑意,故园桃李又芬芳。
  情切一堂红泪,相看都是血,
  衷声渚子斑斓,忽变尽成麻。
  数百世,最伤此世不重来,
  多少人,痛悼斯人难再得。”
        
   我的父亲,人们心目中的老先生走了。那天,天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古老小镇上的那棵黄桷树也挂满泪花;十里长街,千人空巷;人们走上街头,前来送别老先生。有人哭喊着、有人悲恸着,大家呼唤着一个共同的心声:“老先生,你回来吧!”
  现实是无情的。老先生还是走了,安详地走了。但他给我们活着的人,一种精神、一种鼓舞和启示,和着他的酒文化,让人们永远难忘!

图片由AI生成



作者简介

      廖奠坤,男,四川遂宁人。转业军人,机关退休干部。合著、参与编写多部论著,在各类刊物公开发表理论和研究文章、文学作品50余篇,发表论文30余篇,在全国、省市获奖40余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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