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才根︱又见到了祖母和父亲

文摘   2025-01-04 18:31   广西  


又见到了祖母和父亲



文:章才根


     冬至那晚,夜长梦多,我又见到了祖母和父亲。由于太真切,醒来后竟有庄周梦蝶的恍惚,一时不知是仍在梦里,还是回到了现实。祖母去世已有四十一年,父亲去世也有二十四年,梦中再见,悲欣交集。
      
  我七岁下半年开始换牙。下门牙先松动,爱用舌头舔它。怎么舔?要看心情。想,虽然松动,毕竟朝夕相处好多年,临别要珍惜,就舔得小心、温柔;想,总归要脱下,留着也碍事,破罐子破摔,就舔得粗暴,暗中使劲。
  父亲知道了,叫我张开嘴,看与摸不过三分钟,他就扯了一段棉纱线扎住了那颗门牙,嘴里数“一,二,三——”,手却不配合,出其不意地一拉,门牙就脱落了。
  拿着那颗倒霉的门牙,知道与它缘分已尽,但我又想保存它,准备放到一个盒子里。祖母恰好看见,说:“把换下的牙扔到屋顶上去。”“为什么?”我很惊讶。“不要问。”祖母微笑,“问了就不灵了”。
  我就站在院子里,用力将那颗门牙扔到斜面屋顶。瓦片上轻细的两声,我从此跟那颗门牙没有了关系。
  

  
  记得八岁那年的冬天,我生了一场病,是与同伴一起冒雪玩耍受了寒气引起的。当晚咳嗽,第二天喉咙痛,发烧。父亲一边骂,一边领着我去看医生。配了咳嗽糖浆、感冒药、退烧药,又给我买了许多红橘。
  吃饭间有藤椅,我拥着薄被坐着,胡思乱想。越想不咳嗽,越咳得厉害,不能想它。除了祖母,家人都出去了。吃饭间很大,也很静。祖母烧好饭菜,坐在旁边,给我剥煨熟的红橘。“阿狗,煨橘子能治咳嗽,你拿着。”我家祖母、父亲叫我“阿狗”,母亲和三位姐姐叫我“大狗”,太阳殿路上都叫我“大狗”。“大狗”病了,“阿狗”吃煨橘子。
  早上体温正常,接近午餐又会升上来。这样过了四天,病不肯离开。姐弟时不时表达关切;父母很焦急,下班回来都先摸我的头,不再骂我。
  第五天,午餐前半小时仍然昏昏沉沉。祖母从灶间出来,一手拎着高镬盖,镬盖热气腾腾。
  家里人多,平时煮饭用大灶,尺八大镬。米和剩饭下镬,再平放竹蒸架,蒸架上放蛋汤、咸带鱼、咸肉、苋菜菇……只能盖高镬盖。
  祖母径直走到我面前,叫我不要动,然后举起镬盖,几乎罩住了我的头,转圈,一圈又一圈。又压低了嗓子:“天灵灵,地灵灵,阿狗四方招活灵。”说了三遍,回灶间去了。我昏昏沉沉中独自回想刚才镬盖带来的咸带鱼、苋菜菇的气味。
  这一天下午,太阳从云层里出来。祖母叫我到院子屋檐下晒太阳,给我一个铜火炉暖手,很烫,毛巾盖着。院中积雪成堆,反射着寒光;几只雄鸡漫步来回,旁若无人。我觉得这样既不用上学,又可赏雪观鸡暖手,生病不是坏事。
  到了晚上,觉得饿;父亲问我想吃什么?想了片刻,想到“菜汤糕”。父亲便叫二姐去“伙计楼”买。真好吃。
  一觉醒来,头很清爽,不再咳嗽,喉咙也不痛,病好了。午餐时,全家议论我的病。父亲说,药的作用需要一段时间,时间足了自然会好。祖母鼻子“哼”一声,眼睛白父亲,表示父亲瞎说。小姐竟没看到祖母的眼神,说:“昨天,大狗的病早好了,他就是想骗一碗菜汤糕。”大家都笑起来。祖母眼睛又白小姐。
  

  
  祖母很忙,操持三餐,午餐后才有一点空闲,就念佛。墙门里另有一位方姓婆婆也念佛,翻来覆去一句“南无阿弥陀佛”。祖母念佛像学生背熟书,很长的一段不重复,念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时,语速放缓,音量提高。我知道又一遍要结束了。
  祖母念的经都是烧给死去亲人的。大部分烧给大伯。
  祖母有两个儿子,大伯和我父亲。父亲四岁时,祖父病死,祖母守寡。大伯一九四二年参加新四军,两年后牺牲在江苏启东。死讯传来,祖母撕心裂肺,无法接受;别人在祖母面前不能提及大伯,一提祖母就流泪。
  因为大伯,祖母一直跟父亲不对劲。我小弟出生后,祖母曾跟父亲商量,想把我过继给大伯,父亲死活不同意,两人僵持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祖母不再坚持,但心里一直记恨父亲。    
  我从小跟祖母睡,一直到十二岁。每晚上床,祖母会有一二十分钟的睡前教育。
  祖母:“阿狗,睡着了吗?你大伯小时候读书成绩很好的。”
  我身子动一动,表示听着。又是大伯,我不明白,平时别人不敢提,而她自己睡前却总提大伯。我不知祖母的内心是怎样的一个世界。
  祖母:“你父亲读书却不好,心思野,书包老塞在桥洞,读了四年读不下去了。”
  我心里替父亲惭愧,又觉得父亲做水果生意,读四年也差不多。
  祖母:“学堂里先生总夸你大伯。毕业那年,镇上陈先生推荐他去上海当学徒。”
  “哦。”
  “学了两年,快要满师,却悄悄去参加新四军。”
  “哦。”
  她又道:“学堂里,先生总讲爱国、抗日,他都听进去了。”她叹了一声,“你大伯命不好,牺牲时还不到二十岁……敌人把竹签钉在他手指上,他不肯说”。
  我霍地坐起身,对着床的另一头:“阿娘,不是,大伯死在战场,死人不钉竹签。”祖母看了一部电影,英雄所受的严刑拷打都安在大伯身上了。
  祖母沉默了一会儿,换一话题:“你大伯长得魁梧、高大,腰里系横皮带。”
  我不太信,父亲个子不高,大伯也不会太高;大伯十五岁离开慈城,一直未回来,怎么知道其魁梧呢?但我没说。“腰上系横皮带”是可能的,我在大伯烈士证书上看到的职务是“连指导员”。
  “你大伯没成家,没子女;前几年我想把你过继给你大伯,你爸死活不同意,噶没良心。”祖母又来气。
  “你为什么一定要把我过继给大伯呢?”
  “你不懂,你过继给大伯,大伯就有后代;”她很失望,“有了后代,就是大人,阴间里,‘小鬼’就能变‘大鬼’”。
  我身子往床里边移,有些害怕,觉得父亲做得对。
   

 
  我跟祖母也有一小段时间不对劲。
  十二岁那年,我在太阳殿路西段的一个院子玩,一个被称为“三姐”的女人问我:“阿狗,听说你跟阿娘睡?”
  “是的。”我轻声回答,觉得这件事有些丢脸,好多同学都已经一个人睡了。
  “不要一起睡啦。”“三姐”说,“你还没发育,全身朝气;你阿娘老人,暮气重,暮气压过朝气,会影响你发育。”“三姐”态度很诚恳。
  吃晚饭时,我不看祖母,对父亲说:“我要一个人睡。”父亲很生气,看看祖母,就拿筷子头敲我:“你说什么,阿娘对你这么好,你还伤阿娘心。”
  我涨红脸,“人家说了,老人暮气重,一起睡,影响发育”。父亲听了一愣,气得不说话。祖母叹了一口气,“岁数大了,分开睡吧。”又补了一句,“噶没良心”。
  第二天,父亲请了一位木匠来家里,在吃饭间北侧隔了一个五平米的小间。此后,祖母好几天不理我。我也感觉自己犯了错,白天吃饭总是低着头。但是,到了晚上,一个人睡在小房间里,既新鲜又自由,翻来覆去睡不着,睁着眼睛时刻等待“发育”的到来。
  1983年,祖母患脑溢血去世,葬在慈湖后山一个朝东的山坡上。镇里管民政的同志说,如果火葬,镇里会送花圈,医药费也能报。那时提倡火葬,但规定不很死。祖母最后是土葬,依了她生前的意愿。出殡那天,送祖母上路,我和小弟在那些原是桥头的路口都依次跪下来。
      此后十年,江北区政府在慈城慈湖北面重建“慈湖烈士陵园”,镇里通知我父亲,说陵园里要立大伯的墓碑。
      那年春分节气前一天,父亲对我说:“阿狗,我去看了,你大伯的墓碑已立好了。我想去一趟启东,把你大伯的魂招回来,你能不能陪我去?”
      我记得,我和父亲在启东英烈堂点香、跪拜的那天凌晨,天才蒙蒙亮,又阴冷。父子俩带着香火乘汽车返慈,抵长江北岸,又随车登上渡轮。汽笛长鸣数声,渡轮缓缓离岸。父亲坐在车上,闭着眼,似禅师入定,手里的香火烟缕轻飘。稍后,他喃喃道:“阿哥,过长江啦,我们回家去。”其语气神态像极了祖母。
      我悄悄下车,站在渡轮前甲板。江面辽阔,天水苍茫,前方是长江南岸,更远处是历史名城镇江。我想起辛弃疾“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的词句,就在那瞬间,我在渡轮左侧浑浊的江面看见了一个魁梧、高大,系着横皮带的背影,在流动的江水上变形、沉浮。


      又七年,父亲去世。坟也在慈湖后山,比祖母的坟更靠北。两座坟与慈湖烈士陵园构成等边三角形,距离不会超过500米。
  2014年,我用拆迁补偿款在慈湖后山东面的慈湖逸墅小区买了一套房,小区后门离慈湖烈士陵园也不到500米。
      我每年总要在慈湖逸墅住几个月,喜欢这里的环境,看山看水看杜鹃盛开。夏天的深夜,站在院子里,月色溶溶,星空遥远,就会想起去世的亲人,会幻想:以后见到了他们,我要问一问父亲:“过继”一事,想法有没有改变?问一问祖母:换下的乳牙要扔到屋顶到底因为什么?
(2025年元旦于青林湾)

配图由AI生成


作者简介

      章才根,宁波市教育局教研室退休教师。退休后,品茶、小酌、读书,寄情山水,不知老之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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