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宁亚︱远逝了,去梅园食堂哥俩的背影

文摘   2024-12-24 18:30   浙江  


远逝了,去梅园食堂哥俩的背影

《白水巷是一条河》之九



文:吴宁亚


       本来我和哥哥放学回家是不愁吃饭的,自打妹妹降临,家里就一直由来自东吴乡下的金香阿姨帮助打理家务。但在我妹妹5岁时,解决我哥俩吃饭就成了家里的头等大事了。
  我非常清楚地记得,那天我们正在楼上吃饭,居委会的治保委员过来通知说,根据上级要求,所有来自农村的人员都要回到老家去。这是规定,每家每户都要遵守。金香阿姨辩解说,她在乡下不是农民,是戤社户。是的,金香阿姨也是苦命,那年老公葬身于江亚轮事件,儿子是遗腹子,她辛苦地将儿子拉扯大,现在儿子在邻镇的铁器铺里打铁,自己在城里做保姆,生活相对稳定。谁知通知规定一定要她回去,不能再做了。她的生活又无着落了。
  妹妹还好解决,可以送她去机关幼儿园全托,但我哥俩怎么办,还都是小学二三年级学生。父亲那时还处于隔离审查阶段,母亲在工厂里要“三班倒”工作,后来我们才知道母亲那时也属于要说清楚而又说不清楚的时候,想让她抽身回家给我们做饭,那真是异想天开了。于是最简便的办法便是去食堂“搭伙”。我想去梅园食堂一定也是阿平姆妈的功劳,因为这是纺织机械厂的职工食堂,并不对外,只有少量照顾街道派出所的工作人员搭伙就餐。就这样,我哥俩就成了在食堂就餐年纪最小的两个了。
  白水巷小学放学后,学校门口就出现这样的风景:哥俩约齐后,拎着一个六件套饭盒(我们那时叫“饭革”。是不是甬上古音“盒”与“革”相同?如瞻岐合岙,鄞地人就读作“革”岙。古音的“合”应该是“革”“合”相通的,如“鸽”明明是合音鸟形,但一直都读ge声,因而宁波人饭盒读“饭革”也是挺有渊源的),朝仓桥头走去——哥哥要比我高出一个头。有一段时间兄弟俩都穿着蓝灯芯绒夹克衫,袖口腰摆都有宽紧带“克虎”,让食堂大师傅错以为是双胞胎呢——哪有高矮差距那么大的双胞胎呀。
  

我三岁时与哥的合影

  饭盒叠起来其实并不算高,就一大三小外加一个盆子一个饭碗。但在我的眼里,却是很高,垂手而拎,肯定是要拖地的,有时只好抬高手臂拿,感觉又累又酸挺费劲的。好在大多数时间都是由哥哥拿着,这个时候大个子就起作用了。

当年使用的饭盒

  以现在的眼光看去食堂的路并不长,整条白水巷也只有这么几户人家,你若从盛园东入口出发走到灵应庙,感觉直线距离实在是太短了。但那时总觉得这条路真的是好长好长,是不是人小腿短的缘故?
  对于整条白水巷的认识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仓桥头的感觉也是从那时形成的。那年代读书并不十分紧张,作业也不多。放学早,中午赶到梅园食堂,对面纺织厂还没有到就餐时间,特别是下午放学更早,因此我们有满把时间在路上闲逛,于是路上的一草一木都成了美丽的景致。
  去梅园食堂要经过“八间头”。八间头是学校西边巷南的一栋两层楼房子,总共有八间,故俗称八间头。它是我们这条巷子里仅有的街面房,楼下可以开店铺。但那时开店的并不多,只有我同学阿良家开了家烟酒杂货店,这店成了我们附近打酱油老酒的首选。有时我哥俩走到八间头,住在第一间的每天走街穿巷吆喝补铅桶面桶的石师傅刚好挑担回来,且又有生意上门,出于好奇,我俩会停下脚步,看着石师傅如何用引火柴将小炉灶点着,看他如何将一只旧的漏底的钢精锅剪下底盘,换上相同尺寸的盘底。精巧的压沿技术和焊接水平,加上有节奏的风箱声和火苗发出的咝咝声,就是一道神奇的风景线。最后,当修缮一新的锅子亮相在众人眼前时,就会让哥俩惊讶得沉迷半晌。这时,石师傅会在货担小抽屉里取出几个钢蹦,叫一旁的小石去买几根大红鹰香烟,哥俩也会随着小石的身影走向小店。如果那时正好碰上箍桶匠来凑热闹,放“冬米胖”也正好在此处营业,这脚步能否迈得开还真是问题呢。有时我们用1分2分的角子,在阿良家的小店里买两颗花生姜糖或粽子糖解解馋,而小店里橄榄话梅或杨梅干也会拉住哥俩向前走的脚步。街面房因为临街,里面一有新的动态总会吸引人。个子最高以前是篮球队员的那家,如果刚好有人在下棋,这围观起来也挺花时间的。

左侧就是八间头(网络照片)


  好在老派出所是墙门,白水青松也是墙门,临街的墙是无法看透内景的,否则和住在那里的同学闲聊起来就没底了。
  快出巷口前,左侧一家独立小墙门旁有一块空地。一帮壮汉在做生活:将要翻砂的生铁(这些生铁犹如放大的巧克力,一般有三四个包,很大很重,无法直接翻砂浇铸)敲成小块。于是八磅榔头、赤膊的壮汉、“八泡茶”黑赤赤的茶壶,还有躺满一地的生铁,都是常有的一景。这里的生铁运到哪里浇铸我不太清楚,有的说是纺机厂的,也有的说是开关厂的,反正是外包给这几条汉子的生意,最终运到哪里去,我真不会感兴趣。而浇铸生铁的场景我倒是见过,就在我们学校前面的曙光开关厂,透过枪笆可以欣赏到,几个壮汉将烧得彤红的小锅炉沿着模型的小口徐徐注入,待冷却后就可以看到翻砂成型的器具——明明是将铁烧得红透浇铸成液体,还说是生铁,这个弯我怎么也转不过来——只是这样的场景不常有。
  仓桥头口的大饼油条店是我们早餐经常光顾的地方,起床后赶到这里买大饼油条加豆浆,拿到家还是热乎乎的,这是甬上人家常吃的早点。现在早过了这个时段,自然也不会多去眷顾。右转弯才是去梅园食堂的大路,路东北一侧仍是墙门为主,没有什么看头,另一侧都是临街的房子,老头带鱼店听那老头一手握秤一声唱价,一声“是噶类”称毕价格已经出来可算是一绝。还有肉店、邮电所、中药店都是可以进去看看的。如果是早上过来的话,这一排店的前面或后面都是郊外农民自产自销盛满青菜的箩筐货担。当然也有养在浅浅木桶里的河鲫鱼、满篮的黄蜥割丝螺等水族摊,簇拥着、走路都困难。再往前走到梅园食堂门口又是一块很大的闲置地,早晨可以作为农贸场地,成了农民售卖的首选。再向前是仓桥菜场。那时小菜场的货源虽然不多,但居民们要凭票供应的东西也只有在这里可以买到,因此每逢节假日,菜场里人头涌济,菜场外面也是热闹非凡。
  菜场里最热闹的要数临过年前买春卷皮子了。营业员将面粉与水按比例放在低矮的小缸里,用手熟练地不停地搅动甩打,甩打好的面粉用手取起既可以粘在手上又不下掉便算成功。这边在甩打面粉,另一边将小小炉灶放在平时卖菜的柜台上,生火后将平底铁锅放上。炉灶多少要视操作人员每人能管几个灶眼为准。一切准备就绪,操作人员将甩打好的面粉均匀快速地涂在平底锅上,等春卷皮子略有翘起,就随手翻转揭起叠放在专用的器皿上,待累积一定量时就打秤出售。系列工程分工合作一气呵成。排队的人多,几乎是随做随卖,不会有累积的皮子,因而买回家时,皮子还热乎着呢。排队购物本来是件挺心焦的事,但看着营业员的操作特别是手捏一撮面糊不断地向上翻着以免从指缝里漏下,然后在热锅里“嘶”地搨一张皮子,这些景致实在让人惊佩;再听听里外天南地北瞎扯,时间倒也容易过去。那时作兴买皮子自己包春卷,待菜场里有现成的包好的春卷卖,都是八十年代以后的事了。
      菜场对面是纺机厂,厂址在大庙里。大庙也叫灵应庙。供奉的是海神鲍盖——一个为官清正、两袖清风、除暴安良、保境安宁的神灵,这样的神灵自然深得百姓爱戴,千百年来香火不断。我对大庙供奉的神灵也是近年才知晓那时只知道纺机厂在大庙里。如果当年就知道这是灵应之庙,或许哥俩也会偷偷地溜进去参拜一番呢。很多年后看等待修建的大庙,又对比修缮一新的灵应庙,就会感觉历史似乎跟你开了一个玩笑。

修缮前的灵应庙(网络照片)

  菜场的西侧是林宅,当年并不知道其中的历史。那时只晓得是仓桥联合诊所。平时若遇到头痛脑热什么的,我们一般都来这里。其实诊所科室还算齐全,当年我妹妹就在这里出生的。诊所很大,进大门左转就是大院子,只要不大声喧哗,这里可是玩耍的好去处。只是现在恢复成林宅后,就常关着门。几次前去,都吃了闭门羹。
        

今昔林宅 

                      

  闲置空地当然可以玩一玩,但厂房下班铃声响起,穿着工装的职工纷纷向梅园食堂涌去时,似在告诉我们,别玩了,可以进食堂吃饭啦。
  梅园是一个很大的墙门,东北侧就是菜场边的那个闲置地。这一带过去有一梅园庙,梅园就在梅园巷,而梅园巷又是因为之前还有一座梅园桥而得名,于是很有诗意的梅园就这么传下来了。
  从大门进入左拐再右弯便是长长的走廊,走廊穿起一进进天井,天井都在左手边,每一进是独立的楼房有楼梯可以上下。我们的任务是吃饭,这些闲事就无暇顾及了。天井有精美的摆放花草盆景的搁坛青石架,可惜那时只有架而无盆景更无花草。这些坛架本身都有雕栏花纹,有时我们哥儿俩也会赏玩一会;到了冬天,摆在天井里的雕花鱼缸里的水结冰花了,更会吸引着我们去敲冰玩冰,有趣至极。大约穿过三个天井,到底才是食堂。食堂与外面进来时的楼房格局不同,估计是后来翻修的。食堂东西长,南北宽,西侧是售饭菜的窗口,里面是热气腾腾的厨房,东侧到底是一个小平台,开会时可以作主席台用。有时我们来得早,还能听到会议的尾声哩。奇怪的是食堂的桌子比较西式,是条桌,不是常见的八仙桌,也有一定的年代感。食堂真的很大,容纳一二百人就餐绝对没有问题。食堂外是仓桥巷,据说之前仓桥小学就在这附近。

今日月湖盛园的大庙

  走进食堂,才会感到饥肠辘辘。食堂是蒸饭的,用大小不一的瓦罐蒸出不同份量的饭,只要告诉买几两饭,相对应的瓦罐里的饭就刮到你的碗盆里。有一个山东阿姨负责打饭,我喜欢到她那儿打饭,她不会凶我。对她说要两个二两,于是她就一边用好听的山东话回复,一边熟练地将一罐四两装的饭一分为二给我们,速度快着呢。大多数是哥去打菜,我打好饭找位置坐等。哥挑菜的水平是一流的,总能吃下饭,是否从这时开始了他高超的烹饪爱好?有时吃好晚饭,食堂后蒸的馒头也快熟了,我们也会等一会,买到可口的淡包啃着,有时运气好还能吃到新出笼的鲜肉包子呢。但这样的机会不是每天而是偶尔——这一点我哥当家是非常在行的。
  春秋时节天日长,还行;到了冬天,吃好饭从梅园食堂出来,天已经很黑了。街灯早亮了,路上行人也都在家里吃饭,哥俩就平行走在回家的路上。碰到冰冷刺骨的天气,小哥俩的手就挡不住严寒,虽说家里条件还算好,但绝对没有现在的保暖条件,“司威铁”的手套也无法抵寒。当然有哥在,我总有依靠。碰到似曾相识的人,也会过来嘘寒问暖。有一个住在老派出所附近的阿姐,好几次还帮我们拎过饭盒呢,心里感觉挺温暖的;后来学工活动时在印染厂见过她,才知道她是那里的职工。
  那时的路灯不像现在亮堂,但回家的路上总充满温暖——虽知道老妈做夜班没回来,老爸每月只回来一趟。走在路灯下,看着我与哥的身影逐渐变长又逐渐散去,也是一路上有趣的解闷——但不管怎么变化,哥哥总是高过我一头。
  这样的生活,直到大半年后黄岩海门的乃芸表姐来我家帮忙照顾才告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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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水南北两条巷


作者简介

     吴宁亚,宁波市鄞州区教育局教研室退休教研员。高中毕业后于1975年在宁波近郊下乡务农。1977年考入大学,毕业后一直从事中学语文教学和教研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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