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铁佶︱《四时桃源》:这一路上的风景,便也是这一世的风景了

文摘   2025-01-15 18:30   浙江  


这一路上的风景,

便也是这世的风景了

——读《四时桃源》



文:吴铁佶


      甲辰年末,应敏明的新书《四时桃源》出版发行了(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这是一本收藏家所写的散文。物是人的思想和技艺的延伸,有着人的温度;阅物无数的人,他笔下的世事又会是怎样昵?
      这本书,小而言之,是作者的自传;大而言之,是缑城的人物志、长物志、商业志、地方志。缑城是作者的文学故乡,作者用文字搭建起来一座城的影像志。《四时桃源》,第一页注释里写到:“旧时宁波的宁海县别称缑城、桃源等”,那就明了了,桃源,也是县名。用“四时桃源”做书名当是恰当的。四时者,四季也,一个人的春夏秋冬,一座城的春夏秋冬。



      书分四辑。第一辑,写市井人物,五行八作,各色人等。第二辑,写缑城风情,一座城的文学地图:路街弄堂,五脏六腑,桃源路,中大街,避司弄……第三辑,写岁月迭变(有自传的色彩),五光十色的生活,街坊邻里的故事。第四辑,写亲情,曾祖父,祖父祖母,曾外祖母,外公外婆,父母姐弟。这些亲人,你如果足够细心在书中都能在角角落落找到名姓,家事和那个时代一起起伏。
      书虽分四辑,却并不严格得井水不犯河水。标题并不整饬,显出自由散漫灵活。各篇内容人物互相包容,互有交集,人物场景互相串门,一个散文集倒有了长篇的框架,比如任师父,父亲,杨同志;比如避司弄、水角凌、白石头、天主堂、电影院、大同食堂,等等,书中随处可见。本书每一篇都不是孤立的,是可串起来看的。串起来看就更好看了,纵深广大,回味无穷。《回不去的解放路》提到顾宅,解放后做了城关镇镇政府的所在地,正是作者父亲办公的地方,也是“我”小时候玩耍的地方。1976年落实政策,顾宅归还顾家,可主人却在离顾宅不远的叫水角凌的一间破旧房子里去世了。这里轻轻一笔,实在藏着时代的伤痛。而任德生南货行任家又与缑城名门顾家有联姻。各篇关联度极高,这样就建立起一个谱系来,让人联想到韩少功的长篇《马桥词典》和《暗示》来,散文随笔小说既单独成篇,又可看做长篇小说,有着历史的纵横感。


      看散文集习惯不从头看,看了后记,翻到哪页算哪页:《我和我的师傅》:“应该说,任家是宁海南货行的前辈。从任何角度来说,任师父的思维方式、言谈举止都是旧式商人的,一天到晚堆着一副笑脸,但我怎么看这笑多少都有点僵,好像是挤出来一样。但不仔细看,这笑一定是很慈爱的,就像娘舅的笑。很多年以来,任师父的笑脸常浮现在我眼前,时间久了才弄明白,任师父的笑其实就是职业笑,好像和真诚无关(可能也很真诚),诸如空姐的笑,足球、篮球宝贝的笑,舞台上演员的笑,等等。”过去社会讲“学生意”,学生意第一件事恐怕就是开门迎客,笑迎顾客。这和真诚无关,和生意与生计有关。一个人不可能一直笑的,要一直端着笑脸维持,就会僵硬不自在,那就好像挤出来一样。作者这样描写他的师父,一个传统的南货店的老生意人,倒不是说他的师父不真诚,而是写他师父的职业训练,职业习惯和操守。作者笔锋一转,又写道:“任师傅这一脸笑其实是从小练起来的。……这笑感染过许多顾客,所以四邻八亲的乡亲众口一词,任师父是个好人。”这样写任师父职业化的笑,也是颇具个性的。这种异质,正是散文吸引人的地方。
      作者应敏明,曾用名林一鸣。自小生活在外祖家,初从外祖父姓,后从父姓。经历多,十三岁做泥水小工,基层供销社小店伙计三年,而后当基层供销社文书、主任,公司经理,后来下海经商,摸过不少新老行当,见过许多人事,书中不乏记录。艺术品收藏是其終生的爱好和事业,因为严谨熟谙,会用收藏家的眼光来写风物,比如做豆腐,腌鰳鱼,“海蜇三矾,鰳鱼三抱”,乃至过年谢年祭祀的流程,十八盆祭品,三巡三跪拜,他都亲力亲为,或熟视有睹,此书可兼作某种专业指南,也别有滋味。
       “冬鲫夏白”“三鲳四鰳”“九鲤十泽”,都是民谚,作者娓娓道来,脱口而出,民间传说,带着神秘性,但散文最忌写成民间故事般,《四时桃源》都是故事,是文学的故事。《村里故事》:每次过大年村里祠堂夜里演戏,西北天角都会闪过几道亮光,除了本族的先人会来看戏,天上的武将和文曲星也会来看。所以,一村周潘两家祠堂作兴轮流演文戏武戏。又风水先生说村子墙弄宅院挨院聚气,聚气则生风水,而三关通衢之地难出大人物,说是会漏气。《豆腐老头》:民间传说,旧时做豆腐的人最怕小精灵“五通”来偷豆腐,这是老头讲给我听的。《拐老本》:拐老本,坊间都说他有四条腿,两粗两细,行起功夫来如一团旋风,几十人近身不得。……眼尖的人认出,细腿其实是两根拐杖。随后明白,老本是借助拐杖飞檐走壁,拐老本的名号由此而来。老本称呼有本事的人。以上可见,作者写人物,多用传统白描,三四笔就把人物活现出来。世间还竟有四条腿的人,一惊一疑,原来如此这般,释然。这种民间性和神秘性也使散文接上了某些仙气。


      书中的散文有笔记小说神韵。《"神针"葛道官》:针插毕,须臾,只见患者脸部抽搐一下……当即觉醒,神志恢复。旧时讲究“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葛道官反其道而行之,“头痛医脚,脚痛医头”。与众不同,这就有看头。
      文本语言雅正,朴实,来自民间,也粗犷,又洗练,文雅。雅又自然,不装雅痞。写文也如造园。“造园家计成言:园林惟山林最胜,有高有凹,有曲有深,有峻有悬,有平有坦,自成天然之趣,不烦人事之工。”“唯有对自然高度敏感的人,才能造出好园。”我想也唯有对自然、对文字高度敏感的人,才能写出这等好看的散文。感染人,又不煽情。这是从传统文学中也从民间文学中汲取了养料的。学文,当如此双管齐下。我感觉有汪曾祺、孙犁的笔法,不知当否?
      作者的散文雅俗具备,大俗大雅。作者对“俗”有一段精辟的见解:春联是不讲究文气的,讲究的是俗气,年俗年俗,这个时节最暖人心的,就是那些最俗气的东西。作者不避俗,接纳的是民俗,风俗。接仙气,也接地气。

     作为自传,不隐讳,几乎和盘托出。不为尊人讳,也不隐讳这个时代。乃祖三世乃至四世的出身,父母的性格。父亲的吃喝嗜好晚年潦倒。母亲精通珠算,颇具才干。勤俭的祖父,大小姐款式的祖母,“老克勒”的外祖父为谋生做起来了油漆匠,曾经的中美合作所译员,一做又是一流的油漆匠,随机应变,随和处世。
      文本有小说的腔调。《阿六》《拐老本》《“牙人”曹二》,而《早晨》简直就是当代小小说,虽然显得稚嫩一点,可能是早期写的。《拐老本》《冤家父子》《收废品的老张》等颇具戏剧性,有传奇的风致。《王松寿办厂记》则是一则完整的创业史。体裁无拘,也不妨打通。
      诗人顾随讲《文选》,文章华丽易,苦辣难。《史记》是辣,辣是深刻。《汉书》是苦。苦里有甘,五味杂陈。读来,一时鼻酸,一时喷饭。父亲七十年代似不可言说的变故、遭际、苦痛、抑郁,只好以烟酒茶水来消遣人生。祖父一辈子痛恨日本人,但木材行若不被日本人炸,以后的成分会是什么,又不无玩世讽刺意味。当年门第显赫曾支持同盟会的顾家的房子充公,落实政策时顾老板死在不远的茅草屋里。苦而且痛。“那天,我一个人站在解放路的瓦砾堆上,只见夕阳夕照,几只飞鸟盘旋,这景象让我有些哀伤,但这哀伤只属于我一个人。”但作者似乎都想得通了,历史似乎总是这样。


      某些地方,点到为止,不说尽,留有想象余地。比如第一篇《豆腐老头》,“我看见豆腐老头已起身靠着床头,那女人正用勺子给老头喂药汤,此时的老头已少了病态,嘴角挂着笑。”温婉,含蓄,“让这简陋的水作坊色调暖和起来”,人性化和人间之美烘托而出。不少文末结尾,戛然而止。“三年后,我离开了暗岩小店,和老头便少有交集了。”但和豆腐老头的三年相处,“每天一杯的豆浆为我打下了好的身板底子”,这杯豆浆取自豆浆桶最上面一层,是方老头给他的特别照顾。但有些篇什,似有为结尾而结尾之嫌。
      最后一篇,写到梦,梦见了祖居,太公从仙居移居到黄岩,父亲从家乡黄岩跟新政权到缑城。这梦似乎突兀,又合情理,腾空而起,给本书一个深远的休止符。
      文中几处小小的注释,路廊,墙弄,道地,老底子,作兴,似不为人注意,但对旧语词的讲究,也能读出这本散文集的用心。
      扉页中说:“小时候,我住桃源南路,现在,我依然住在桃源北路上。我总在想,人的一生其实就是一条路,往南走走,往北走走,这一路上的风景,便也是这一世的风景了。”《四时桃源》,且不说字字珠玑,但和现在林林总总的散文集比较起来,同中有异,异在与众不同,能够立马在芸芸众书中分辨出来,在同侪中脱颖而出,实属不易。



配图“缑城旧影”取自《乡土宁海》


作者简介

      吴铁佶,生于1966年暮春,慈溪浒山人。与古为徒,与自然为伍,以散文随笔写一家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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