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活丨丁桥记

文化   2024-11-28 06:16   安徽  

丁桥记

搞活




秋风在野,天地净朗。芒草摇晃,花牛张望。


一个蓝衣少年迎面而来,他穿着拖鞋,穿风的单车一往无前。我耳机里正擂响摇滚的鼓点。


一个穿背心的男子,一步一步朝我走过来。他个子不高,短发一身黑,板结的胳膊背在身后,手里握着什么,远看像刀。这是一片田野的中央,四下无人,我莫名有一丝不安。男子渐渐走进,我走向电动车边,点烟不看他。


他一步步走过去,像黑泽明电影里的人,我看清他手里是一把铁榔头,手柄都是铁打的。我骑车远离,回头望,他已经折回,走到他动身的起点,那里有一辆他的收割机。


到村庄深远,丝瓜挂在厨房外面,开窗可摘。主人懒,不摘,好几条大的垂下去,泡在小池塘里。而七七八八的金色南瓜稳踞屋顶,盘腿趺坐,餐风露宿,在苦行中日渐饱满、日渐香甜。


老屋的双排木门前,一个穿绒布红衬衣的老妇人蹲在那,低头剔一把塑料绿梳子的梳齿。她花白的头发披肩散开,整整齐齐。老妇人身后的屋子青砖黒瓦,临路的一面没有窗,像是清朝建成的。寒暑晴雨消磨,四季流水而过,将一生付诸此地,实在冷清,这是我这样的外人的看法。而老妇人心如止水,我在一边停车、喝水,拍照、走动,她侧身不动,看都不看。


回到丁桥街上,三个小姑娘,两个戴眼镜,大概是初中同学吧,个头一般高,都是长头发,都穿睡裤,都赤脚拖鞋,热热闹闹在路边说笑。一个红衣的下车,把电动车坐凳打开,里面是取回的快递盒子,大大小小,塞满了。


看到一个乡间公厕,贴了牌子叫“生态厕所”。


2023-10-03



小店只有一节木头柜台,里面放洗衣粉肥皂牙膏蚊香之类,柜台上卖万字糕。柜台前堆几件矿泉水冰红茶,水上面放草帽,一顶套一顶。柜台后面的立柜上是冥币纸钱小鞭炮,门边一个板凳,盛一篮子梨子。门外的墙上,左边靠着几个大扫把,右边靠着小笤帚。店里的空地仅容一人,两个人便会摩肩擦踵。


没人守店,里面黑漆漆的。


2023-10-07



天气阴沉。


老妇人脚边有两个装满的塑料袋子,站在乡里的小路边,像是在等人来,又像是在售卖什么。一只白团团的小狗,远远对她叫,还左一下右一下的跳。老妇人像打发小孩子一样,或者说像轰苍蝇一样,对狗子轻轻地扬扬手,狗子居然不叫了,颠屁股跑老远,然后站着回头望。老妇人戴一顶红毛线的帽子,身形消瘦,厚厚的旧呢子大衣有点大,一动就晃。


路边一间老屋,花砖砌墙,黑瓦铺顶,青石静寂,门扇大开,一望可知已经无人居住。


近前仰望,斗拱飞檐依然稳当。檐下有砖,上下两排横着砌,每一块皆白粉为底,画了画。上一排为黑白的云状纹饰,下一排上彩,绘有鸟雀、花果、林木、亭台及祥瑞,笔墨质朴,线条流畅。两排砖,没有一块图案是重复的。其中一块,像极了当下一款游戏里的“豌豆射手”,真是意外。


进到中堂,两根拼接在一起的木柱顶着横梁,屋顶已经有微微的塌陷。


堂内左右两边各摆一架木风车,一新一旧,两架板车并排靠墙竖起,也是一新一旧,不见车轱辘。还有锈迹斑斑的三轮车、刷了红漆的木梯、竹竿、笸箩、叶片未落的豆杆子。门后几十个烟花空壳,层层垛起两米多高。右边木板壁下,靠着好几个塑料袋,里面装着红薯。两边卧室门都挂黄铜锁,门扇上的对联看不清,下边的木板朽坏,露出猫狗可以进出的破洞。


这迎宾待客的厅房,里面的斗拱有人像木雕,门槛两边的小方石上,有青狮白象的浮雕。这家的户主花费了许多心思、精力、银钱去铺陈建筑的细节,虽在乡间,也是昔日的大户人家。


穿堂而过,出后门,本是第二进屋子,但只见一大片碎砖破瓦的平地,间有野草石块,踩上去已经没有响声。平地右侧有几间小屋,屋顶塌陷,露出幽暗的阁楼,好几面墙,只剩一半。


平地前方被一小截黄土夯实的矮墙围着,矮墙边有一间小屋,像是七八十年代新建的,红瓦白墙。小屋外靠着竹竿,竹竿丫杈上晾了毛巾和袜子。


下午天色阴郁,四点多就昏蒙蒙的,村子里无人走动,街道上许多店面的门,无论开或关,里面都空荡荡的,没人影。一只大白狗躺在美发小店的玻璃门前,懒洋洋抬头看我一下。一家小店里,横着几节木头柜台,里面有人坐在长条板凳上,似乎在打麻将,没开灯。一个妇人两手插兜,肩靠着自己早点摊的门望呆。一家卖衣帽鞋袜的店门前,一个老大妈枯坐一张小板凳上,低头不动,寂寥的,好像再过一会会,她的脚边就会落满大雪。


2023-11-13 



去乡间。


趿拉着红色棉拖鞋的老人,伏在江边的栏杆上望呆。


两只夜鹭在江面飞,如果它们是飞行表演的飞机,会拖出两圈细细的红蓝椭圆,层层叠叠,像一坨纺锤形的线团。细看,一只是青紫色,一只是灰褐色,这大概是老父亲在带它的孩子做日常训练吧。好半天,小的那个不飞了,站在岸边洗衣服的青石上,歪头不动。大的那个不落,径自展翅飞走,在幽蓝的江面掠下一道清晰的投影。


一栋一百多年的老房子里仍然住人,我意外转到跟前的时候,穿蓝色中山装的老人正坐在长条板凳上,与邻居闲聊晒太阳。


老人家的灶台是八十年代重建的,正面有两对喜鹊站梅花枝头上张望,笔触细腻传神,不像江湖技艺。灶台侧壁有毛笔“勤俭持家”四字,工工整整,字上有一小龛,檐壁拙朴,龛内空空,两边红字写“万事如意”“四季平安”,横批“水星高照”。这是供奉的灶神,我第一次看到,请教老人,他笑,里面没有请菩萨的。


又看客厅,整洁清爽,墙边一圈下来,是农具,木制的竹编的,板车、竹栲、风车等等,一件一样都用毛笔写了字,谁谁家的,何年何月何日,字迹认真不潦草,能看出书写之人的用心。此类题字本为确认物件归属,避免被人误拿或窃去,实系乡间常见,可是这次见,突然觉得这些农具是被当成这个家庭的一员,它们有姓氏有出生日期,它们到了这个家里,即与这家人休戚与共,甘苦共度一生。


又看厢房,厢房地上不是板结的黑土,有地板。还有沙发、电视、茶几等。看一圈,我夸说这个房子,当年一定是乡长一类人家,一般的肯定搞不起来。老人消瘦的脸上满是胡渣,眯眼含笑,不应我,却说我们家以前还有四个石墩子,用来插旗的,那个才好,又漂亮,现在没有了。现在这个房子呢,年年修,不修不行。隔壁家原有两进屋子,现在都塌掉啦。


我对着厢房拍一张照,老人说,墙上有家里人的合影相片,不要留。老人肯让我拍屋子,我已经满足,调出相片,当他面删去了。


老人又问,你可是电视台的,拍这些干什么呢?我说我不是,拍着玩,以后的人,慢慢看不到这些啦。


去另一个村子。树下的池塘里,满是浮萍,浮萍间浮着白鹅、花鸭。两只白鹅摇着大白屁股上了金黄的田埂,振翅摇头,曲颈嘬羽。一只白鹅留下发呆。花鸭游过来,绕着它转,它身后,稠密的浮萍油油地散开,马上缓慢又不易察觉的迅速聚合。白鹅睁着小眼睛,给绕得动了心,没一会也绕鸭子绕。两个一圈圈绕着玩,绕出一个太极图一样的圆。


一回头,一个老太太已经在我身后站了半天。我说这些鸭子是你家的吗?养的好啊。


老太太微微笑,说是。接着嘴里咯咯咯一声唤,池塘里水声噼啪轻动,一下子从四周游出二三十只鸭子白鹅来,团团向池塘中央合拢,再向老太太这游过来。我看了半天的池塘,居然没看到有这么多。老太太继续咯咯咯地一声声唤,鹅们鸭子们便一道摇着小屁股,乖乖朝对岸的深处游去。没一会,眼前的池塘,只剩浮萍轻晃,一只鸭子也不见了。


我看向老太太,说真像小孩子啊。老太太也微微得意,淡淡笑。


我打听这鸭子的价格,老太太挎着一个脸盆,颤巍巍站池塘边,望着绿荫深浓的对面。淡淡说,不卖的,自家吃的。


村子里,一个中年人一手扶扁担担在肩上,一手提着长长的粪勺,单薄的身体看着吃力。两只塑料粪桶,一红一蓝。我远远拍他,他颤悠悠走到我跟前时,有羞怯之色,小声说拍我干什么呢,挑粪的人,最哈的人。这个哈读三声,是懦弱差劲的意思,应该另有其字,但没找到。我没想到他会这样说自己,不知道怎么答复,说怎么会呢,劳动光荣。


路边有个老人在削竹片,竹片边上是塑料筋绳,他的篱笆有个缺口,老人在修。他看那个中年人,又看看我,笑一笑,好几颗牙,都没了。


村外的田野一盏平,四围是山。天蓝,菜绿,一两棵银杏黄。七八根电线杆,拉出许多长长的字,有三有井有田,还有口。


一眼看到一个大妈在一小片高地上浇菜,躬着身子,慢慢挪动。我的路伸到她跟前,我经过她十几米远有一个池塘,池塘边放一只长柄水勺,水勺在日头下红得通明夺目。


再往前,没有路,一座小桥密麻麻长满了长草,过不去,原路折回来。回来的时候,大妈提一个蓝色塑料喷壶从高地上下来,正缓缓走向池塘。我看到她的菜地,不算大,一些青菜从菜茎处割去,又长出了小小的新菜叶。


小路上,田野中,流水旁,暖阳下,一直听巴西歌手伊曼黛丝的歌。


陌生的节奏、陌生的音色、陌生的语言,让她显得神秘妖冶,仿佛风雨归来,在半醉后吟唱刻骨铭心的过往。我一句歌词也不懂,这有什么关系呢?这撩人心弦的意外相逢,让我欲罢不能,用一个下午听完了她所有的歌。期间有几次被狗叫打断,有四眼小黑狗,有系铃铛的小白狗,有栓在链子上的大狗。等等。我免不得一次次从伊曼黛丝的迷离午夜里抽身而出,和脚边呲牙咧嘴的家伙们略作周旋,之后快速离开。


回去的路上,前面一辆电动车的轮后,七八片落叶跟着飞旋。才落下,我又骑过去,可以想见,它们还会随我而行。


这些落叶,像搭顺风车的,它们就这么一截截一点点的,片片流落,到远方。


2023-12-03



路边有山,山下苇草间有辆电动车停着。


我停下电动车向山上看,后面一位大哥也停下电动车,向山上看,他肩膀上扛一根新砍的毛竹,毛竹有砂锅那么粗。


大哥过马路,我也跟着他过马路。没一会他不见了人,我来到一个小村子里。


一个老人坐在门前砍柴,毛衣背心,窄窄的斧子,慢慢劈,墙根已经砍好了一大堆。上前说话,老人已经七十六岁。他说这屋子住过好几代人,一百多年了。领我进去看。


厨房里,灶台是新的,放一碗准备炖的大肉,案板上菜刀水淋淋,老人的老伴微微胖。一面板壁下供着小小的观音菩萨,香炉里香灰满出来,一面板壁上贴着伟人语录,红底黄字,破损但清晰。语录下露出一九六几年的旧报纸。我说厨房有热水器,挺好的。老人说没有用,插头拔掉了,太费电。


看到木板地面的卧室,里面一张老式的木床,红漆,有顶,挂了蚊帐,被面是粉红色的。我好像一下子站在历史里,看到了百年前的人。老人说,这张床,是家里长辈留下来的。去客厅,梁下横杆,挂一排高粱杆子,地上一个大塑料桶,装满胡萝卜薄片。


老人拿一根烟给我抽,又告诉我他的名字,一边伸出右手食指在桌子上书写,看他笔画走势,是有书法功底的。


说几句话,摆摆手告别了,继续向前遛。


遛到一个废弃的学校,过道上靠起四辆板车,水泥黑板只剩半面,黑板上排成半圆的红字拙嫩工整,倒是清清楚楚:勤奋读书振兴中华。


学校对面是一间红砖瓦房,双开黑门,大如双人床。两边墙上各贴一张大红纸,左边写毛泽东万岁,下面是一首赞美诗,右边写他自己,下面一样一首赞美诗。两首诗各有十四句,每句七字,字大如碗。有人帮我敲他门,门环扣了几下,喊名字,无人应答。门缝看一眼,里面高墙深院,静寂的没有风。我连连摇手,骑车走掉。


太阳好,一会后背晒得冒汗。有人把红毯子白棉被一起拿出来晒,热腾腾晒了一大片。有人架起三根长长的横杆,挂满老腌菜。一只猫被关在笼子里,喵喵叫,漂亮是真漂亮。两只猫跳进垃圾桶里找吃的,跳出来的时候,一只向东狸花猫,一只向西小橘猫。还有两只猫,躺在一双胶鞋边上晒太阳,奶牛猫盯着我,狸花猫懒得睁眼。


好几间老屋子,正门侧开,与墙面有一个小小的夹角,以前翻书,说是和风水有关,好像是,侧着可以避开煞气。还有几间老屋子,条石门楣上刷白石灰,再用黄色油漆写一个“忠”字,几十年了吧,至今没脱落。


见到目前见到的最大一间老宅,门前有青石台阶,前前后后怕有四个篮球场那么大。进去看一圈,残留的木雕颜色还在。


和许多村庄一样,这个名叫李园的村子没有婴孩、儿童、少年、姑娘,没有青年、中年,没有五十岁以下的人。一个小院子里,一个穿大青蛙毛睡衣的姑娘,一边看手机一边洗拖把,看到了,觉得好稀奇。


半天下来肚子饿,思古感慨都不及一晚白米饭急迫,不觉车速加快,在sade金光闪烁的萨克斯里一路丝滑地往回赶。


上了公路,路边那座山上正下来一个人,他拖一捆柴,走向那辆电动车。他穿黑夹克,腰间束一条麻绳,麻绳上,该是一把雪亮的柴刀插在木制刀架里。


2023-12-31



老人在河边走,走走歇一下。


走近时,他正把一个透明大袋子往肩上扛,里面的空塑料瓶鼓鼓囊囊,我和他说几句话,他就那么扛着。老人个子不高,黄布帽,一脸黑色的络腮胡。他说塑料瓶是一上午捡的,手里那把坏掉的折叠板凳是废铁,一起能卖30块钱。


老人微微笑,说他76岁了。


2024-01-07



多次问路,多次折返,绕到坝埂村。


一个红鼻子大哥带他的小狗在江边闲望。清莹滢的江边,有人洗衣服,有人洗鸡壳子,山在极远处。


问他如何去厚岸,他说这里没有路,要上公路,厚岸在章渡那。其实是我分不清厚岸和后山的区别,晓得问错了,改口说那去后山呢。他说也要上公路,有个滚坝可以过去。到后山要过青弋江的。我说我从公路上来的,有没有别的路可以去。


大哥指指对岸的一条轮船,说可以从这里过去。


没想到我竟然瞎转转到了渡口这,运气也是没得说。大哥说,我们坝埂村很大,以前是章渡乡的,现在是云岭镇的。我们坝埂的田,好多在对岸,天天要过去。这里老早很多渡口,这个渡口,别讲泾县,恐怕宣城市也只剩这一个啦。


说话间渡船开过来,我谢过大哥指点,匆匆下了坡,去搭这最后的渡轮。


开船的是个老人,胡子发白,话不多。他两手拿一根粗竹筒,径直上了岸,在船尾与坡地搭界之处用力撬动,撬了几下,船身缓缓松开一点,他又去撬另一侧,然后不慌不忙走上船,再拿一根长竹篙,腰间发力,杵坡地,长长的船身在江面缓缓回旋,老人到船尾坐下,开动,调头,水波软软荡漾,很快到了江心。我的脚下平稳如地,隐隐有发动机的轻轻震颤。老人说他在这个渡口已经40多年,刮风下雨也要开,没有一天休息。船是公家的,一人一次收费两块钱。


只一会,船已经靠岸。我慢慢到自己的电动车前,还在左左右右看江水,看到岸边一个小孩子坐板凳上陪他的家长洗衣服,他头上搭一件衣服挡太阳,两手端着手机在玩。岸上下来一辆电动车,缓缓骑进轮渡,车上人轻轻说,还没坐够,不想走呀。


开船的老人搂着竹筒,又下岸去。


到官庄村。一老宅已成废墟,残留的正门,大青石刻的“大夫第”匾额还在。老人脸色深黑,从一边的小屋里出来,说这个大夫第,在过去至少要四品官。我夸屋顶的瑞兽,老人说那是龙的儿子。


不远处,又有一个老宅,一样的“大夫第”,刻在黑色的石板上。一连三进屋子,全都塌掉,最里面的一间剩下一半,木头柱子上,还有挂着当年的铁钩和后来的铁钉,板壁上靠着一台有齿轮的打稻机。


我走出后门,回看,午后的阳光一连穿过三道空空的门楣,斜斜落在起伏的砖瓦废墟和衰黄枯草上。


这时,另一间老宅里的门突然一开,出来一人。我吓一跳,没想到这里还住着人。


那人五十多岁,穿单夹克,小胡子油黑的脸。他看向我脚下,我也看下去,没想到这废墟上还种了小白菜,刚刚踩到了一颗。我连忙道歉,那人说不要紧。一边扒开墙下的杂物与乱草,给我看壁脚的石砖、石鼓、柱础,雕工确实精美。他又开了门,让我看他家的木格老窗,窗上雕刻着花草、法器,似与八仙有关,气息一看就是过去的年代的。


我们在逼仄的天井边站着说话,墙角有一株野草,和一只青绿的脸盆。


那人脸上有克制的得意,说这个屋子,原先不是我家,原先的主人是大财主。我父亲是讨饭的,后来抗美援朝,在那里打了两年仗,回来以后,土改分到这个房子,我父亲也去公社上班。


我大为惊讶,说你现在还住在这里?他说是,我呢,不识字,就捡纸壳,收破烂,有时候给人家打打工,靠这个生活。我说你有低保吗?他说没有。又说我父亲去世了,边推开里面一扇门,我妈91岁了。屋子里没开灯,一个瘦弱的老人躺在折椅上,慢慢歪头看向我们。她边上是一张老式的木床,红漆金画。对面是一幅木头柜子,柜子上挂一个九华山的黄提袋,柜子下面有两个辣酱的罐子。那人又推开另一扇门,那是他自己的房间,一床一桌,都凌乱,地上靠墙摆了一圈叠好的纸壳、卷起来的电线、没有叠的衣服,光线昏暗,没看到箱柜之类。


那人嘴角的药膏,我原以为是一粒米饭,后来他凑近,药膏的气味一阵阵涌过来,这才明白。他送我出门,看到那台打稻机,说这个是好东西,以前好几个,后来没啦。我问原因。他摇头说,劈柴烧火了。


老大妈拖一辆简易推车,过来问我拍老房子干什么,我说拍着玩。她戴了假牙的嘴一下抿住,转身便走。


2024-01-15 



前几天,天鹅还在金水大桥那,今天中午,它们已经逆流而上,游到了后山。


去的时候它们在对岸,我过了滚坝,一路绕到对岸,它们又游到了对岸。美丽的天鹅,安安静静地浮在水面,一只一只,十四只,每只都那么好看,远远看一眼,心里便充满了美好。站在天鹅边上,感到自己是浑浊的,感到它们是从我的童年里回来的。


我诅咒那些吃天鹅肉的人。


2024-01-29



水暖,春又来。


鸭子往前走,水波一圈圈散开,松树的倒影一直抖,抖出温柔的锯齿形状。大鹅伸着长长的脖颈,一会向天而歌,一会一起把脑袋探入水里一口气的往前呲溜,它们边玩边吃,腰腹间都是肉。芦花鸡们站一边的田埂上,一动不动睁圆了眼,仿佛在看一群放浪的美少年。


在一间2001年兴建的土地庙里,见到水粉壁画和毛笔题写的一首《清平乐》,以为是词,一字一句,却是宋人程颢的《春日偶成》。错是错了,仍然觉得不俗。土地庙有四个小小的神龛,由左向右依次为太阳庙、观音堂、弥陀殿、老堂庙。除了观音堂里似有塑像,其余都是木制牌位。两边壁上写了一幅对子:金炉不断千年火,玉盏常明万岁灯。工整有味,是道家辞令。土地庙门前的路上,有放完冲火炮的小方纸盒,十几个。以前有人捡了去卖钱,现在已经没人捡。


一个大妈在家门前刷洗一张旧竹栲。流水浸泡的竹栲,湿漉漉,轻盈盈,还没洗干净,就已经使人感到清爽。我说我给你拍一张相片吧,大妈笑,说自己不好看。我还是拍了,说好得很好得很。大妈厚道,像是欠了我人情一样,笑容满面说,那我祝你身体健康吧。因为这句话,我开心了一下午。


一个小男孩,用托盘托一块精致的小蛋糕,一边走一边用小勺挖着吃,跟着他的男孩子瘦一些,也小一些,两个走进一幢只剩前门的大夫第里,大夫第至少有两百年,里面的屋子全都塌掉,后面又盖了楼。过年了,这家人仍然把春联贴在大夫第的石条门柱上,红得分外绚烂,分外明艳。


一个中年男子抓着粗大的葛根洗。阳台上的年轻妇人,发髻高挽,腰肢纤细,她在哄摇篮里的孩子,一只彩色气球悬在一边。


大年初三,阳光更加明亮,天更蓝。烈士陵园门前的梅花开了。写着闭园的牌子边,有一束花,端端正正的靠着。


2024-02-12 



乡间的水泥路边,一块墓碑仰面朝天,嵌在泥土间。


凑近看,样式颇郑重,乌黑石材,阴刻阳刻,边有纹饰。碑身上的板结积土覆盖了好些字,年份那有个光字,认不清道光还是光绪。


这时一个大姐端一口炒菜锅走来,看看我说,别处还有。


她把我引到几步路远的渠洞下,蹲着放下锅,取出电饭锅内胆,又取出内胆里的碗筷,手朝我身后一指,你看那不就是。


果然一块薄薄的墓碑靠在台阶一侧,看一看,是道光二十年,四个儿子给母亲立的碑。这块碑,埋进土里的那一截边沿没有修整,碑身无水,却有流水磨洗的润滑质感,刻字手法、碑体形制都较为简单,一望可知出自百姓人家。我问大姐,这碑快200年了,现在就摆在这里呀。大姐边洗碗边说,洗衣服用,当洗衣板的。


洗洗她抬头看看,站起来说,他家还有。


上了台阶,大姐引我进一户路边人家。那户人家的主人刚刚回来,他家小院里有一块墓碑,平展展压在走道边。这块碑大如茶几,比之前两块都大,看看无字,却是正面朝下。主人个子矮,戴草帽,对我们并不热情。能理解。


我看一会,笑笑告辞。


墓碑是先人留下来的最后一件遗物。


斗转星移,岁月如流,当葬于田间地头的尸骨重归泥土,生动的记忆一代一代地褪去温度,石头就还是石头,名字也只是名字。


后人坦荡地将这些古早的墓碑用来铺路、洗衣、架桥、垫脚,是物尽其用的俭省,也是身不由己的变通。


这沉甸甸的石碑,既不能一锤子砸碎,又没有祠堂归置,既不能摆在家里,又不能任意抛掷,那么,就让它以石板的身份继续融入此间的日常生活吧,这没有什么好为难的。


即便遥远的亡灵归来,也会报以宽厚的一笑。


外人怎么看,不重要。


2024-05-09


十一


徽水河从五星大桥下流过,由北而东汇入青弋江,我的电动车从桥上骑过去,自东向西,到了丁家桥。


之前没来过,细雨里一路看。


看到久闻其名的七里墩遗址,却只是一小片隆起的土堆,毫不起眼,高耸的松树下,插了不许倒垃圾的告示牌。


看到野鸡在田边踱步,它停下时就像一块土疙瘩。看到黑水鸡站在浅水间发愣,它又想躲雨,又不想饿着肚子熬过今夜。


几十只黄牛在路边吃草,走在最后的那只小牛犊一直看我。一个大叔提把铁锹,走在绿茵茵的水田里,他看到我看他,擦把汗也看我。


天气闷热,野外要好得多,风过来,胳臂还有点凉。乳白的雾汽浮漫在水面,依徊不散。远处有一座极高的山,山顶那,是对称的三角形,白云淡淡,清幽,好看。


穿雨衣的妇人全身只露出一张圆圆的脸,她停下来和路边一个人说话。一家卖酒的小店,高挑一个酒幌子,老板娘穿红旗袍,倚门和一个老太太闲聊。


一群妇人坐在老屋的门外,其中一个年轻些的,半躺在长沙发上。两个老太太在家门口闲坐,一个应该是客,地上趴一条哈巴狗,还趴一个不到一岁的小女孩,两个人都不理会。


老头子聚在一块打牌。一个瘦兮兮的老头子出门,他穿的衬衫已经洗得半透明,老头子一步步缓缓走,撑一把格子伞,肘间挎一把方竹篮。


一个骑二八大杠的大叔,脸型方正,身板魁梧,像老电影里的村干部,他骑一个坡,一小截就骑不动,下来喘气,推着走。他的背影,让我想起八十年代的父亲。


一人在田埂上走路,伞举得老高。不解他何以要这样吃力,近前却恰恰相反。那人肩上扛一把锄头,他用扶着锄头的那只手打伞,另一手放空,说来倒是偷了懒。


在一户无人的檐下躲雨,好半天,突然飞出一只燕子。燕子落向一片池塘,那里的荷花比荷花塘的还要高,密麻麻的莲蓬伸出来,一根根的,像老式话筒。


一辆电动车上坐了三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橘黄的车子骑得飞快,擦肩而过时,一人开心地对我喊:哈喽。我来不及回头,回一声你好。我也好开心。


不觉间骑到出口,左右来回看,看一间生态厕所,这才搞清方位。我一年前上过那个厕所,小便池那有小广告,名片那么大,卖迷药。


2024年07月14日


十二


下午下急雨,趁风凉,下班后出城西。


宝胜寺山门紧闭,方砖地上,一片残叶碎枝,黄墙下的石缸里,睡莲有颓色,粉红的花苞正在打开,瓣沿已经焦黄。


湖山下,一个腰粗的妇人缓缓散步,左手戴玉镯,右手戴金镯,手里有手机。


七八公里后左拐到田间,稻田间有蜻蜓、白鹭、斑鸠和车轮沾满泥浆的红色收割机,远处,一间小楼的白壁在夕光里发亮,更远处有淡淡青烟,紫红的天际那边,山影又高又黑。


进了村子,众蝉高鸣,心却踏实下来。村路不宽,有人搬了小板凳坐家门前乘凉,赤脚踩在拖鞋上,对门的几个老妇人也搬了凳子出来,摇折扇,隔着小路说话。有人从小摊那拎回烤鸭。有人站路边远望稻田。


一个老头蹲在草丛间,伸出胳膊用塑料壶接水。一个老头光膀子遛黑狗,绵软的大裤衩子快提到肋下。一个老头骑电动车过来,到我身边说,他有一片田,叶子都变黄了,恐怕水田里有蛇,他说,我带你去看看。我怕耽误他时间,赶紧说我不懂,不晓得怎么治理。老头穿的衬衫已经很有些破烂,他听了这话,瘦削的脸上热情一下消失。


两个少年在打篮球,个子高的身手好,胖的一直抢不到,笑着嗷嗷叫。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妇人散步,没人的时候拉着手。一对老夫妻不紧不慢收玉米,收了好几袋了,地上还有一大片。


过金水大桥,年轻的爸爸骑电动车带一对儿女,车爬不动坡,五六岁的哥哥在后面跑着推,这家人应该是玩了一下午水,后座上挂了两个彩色的游泳圈。一个孕妇和一个妇人慢慢走,脸型是母女。桥下有一家烧烤露营地,营地没什么人,边上有四五个钓鱼的人。


日头沉落,山后一片温柔的金光。青弋江水无声的转弯而来又浩荡而去,一群大鸟从林间飞出来,二十多只吧,翩翩过了桥,明明还在天上,转眼看不清。


一道彩虹清清亮亮的竖着,彩虹的外面还有一道彩虹,只是颜色模糊一些。外面的叫霓,里面的叫虹,所谓双虹,是霓虹。一个骑车带娃娃出门的小妇人,见我看彩虹,她也看到了,拍拍娃娃让他也看,两个一路仰着头骑过去。


一只黄牛在路边吃草,家里人来接了,它也不回去,还在慢条斯理的吃。一个年轻的父亲带着小女儿在远远的田埂上走,一只小狗在边上跑,绿油油的田间很快落满了暮色,看着看着,他们都不见了身影。粉色的浮云刚刚还在淡蓝的天上,再抬头,只能认清电线杆。


天地混为一谈,站在久违的、巨大的黑暗里,一时颇为不安。


回去的路上没有路灯,散步的妇人三五一群,不说话的话,以为没有人。许多车从县城那边迎面来,车灯晃眼。有人骑行,一拨是四五个少年,一拨是三四个中年,还有一对父女,女儿七八岁。五星大桥那,一个打渔的男子回家,五六个人围着他的塑料桶看。


蠓虫如雨,密麻麻打在脸上、嘴上,我的头盔哒哒啪啪,一路响个不停。


2024-08-08


十三


我见过的风车,都是废弃不用又舍不得丢掉,不尴不尬站屋檐下的那种。大多和百年老屋里的木板一个颜色,看着已经不中用,老朽的一折腾就散架。


那天一户人家,正在院子里用风车过稻子,红衣妇人戴了帽子挂了口罩,一手摇风车,一手往下推压新晒的稻子,饱满的,从一个出口滚落,下面用竹筐接住,这个去壳就是大米。碎皮细渣从前方吹出去,扬得院子里灰蒙蒙,还有一股浓厚的稻香。


我试着摇,呼呼几圈米却不下来,妇人说要开开关,走过来拨动风车上的一根细竹竿,将其卡在木刻的凹槽里,我再摇,果然稻子泻下来,碎屑喷出去。这家的男主人身板瘦削结实,扫了地上的稻子,装进畚箕,往风车里加。我好奇他们为什么还在用这种古老的工具,他说,这个米是自己家吃的,不是很多。


我问他一亩地能出多少斤,他手不停,笑笑说一千多斤,不值钱,也就千把块钱吧。


2024-08-14


十四


江水宽阔,绵软又清凉,秋风西去,逆着水面打出片片波鳞。


三个人钓鱼,只有一条鱼鞭,他们站一排,个个脸黢黑,唰的提起来,肥鱼在半空扭动着银白,底下发声喊,围过去。


穿蓝衣的女子一个人站在江边,她一手插兜打电话,打完了一个人看着江面。好半天,她突然举起一只手,又举起一只手,握着拳,扭着身,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她侧过来的脸白白净净的,漆黑油亮的马尾辫在风里飘拂。她突然向苇草的低处蹲下去,这时才看见,那里坐一个钓鱼的男子,男子戴墨镜,一样的蓝上衣。女子蹲在男子身边,两手搂着他,把自己的脸,一股脑贴向男子的怀里。


那个和尚,一身黄色僧衣,不胖,有点黑,四十多岁。他应该是在化缘,左手捏一个扁扁的小匣子,竖靠在自己的胳膊上,匣子是打开的,里面有一张百元大钞和一小叠传单。江堤上没有人,和尚独自从远处一步步过来,经过我的时候,我有一点点担心,没想到他单手竖掌,对我轻轻说一声“阿弥陀佛”,便径自走去了。


回村子的路上,一个骑电动车的少女,一手握车把,一手握玉米,边啃边骑,骑的飞快。她身后一个妇人也骑电动车,车篮里放了才洗好的不锈钢锅碗,颠颠响,颠颠着远去。


村子里,门前一条浅浅的流水,上游一个老头子洗毛豆,两步外,另一个老头子拿毛刷子刷洗红色的塑料痰盂。两个各做各的,不讲话。一辆三轮车喊着喇叭拐进他们身后的村庄,“收旧衣服旧被子”“收旧衣服旧被子”,后面车斗上果然满满当当的棉被絮和叠的整整齐齐的旧衣服,两个老头子一起抬头看,还是不讲话。


此行过青弋江大桥、二桥,左转过五星大桥,到丁家桥。沿江一路向西,再左转,穿几个村子,到黄村。不停脚,左转过董村桥,下运河埂,回县城。电动车骑到四十码的时候,腿冷。


2024年10月02日 


十五


在新渡村,一个大哥戴一顶褪色的安全帽,往小池塘里一把一把丢着什么草,叶片如学前班小孩手掌大,深绿宽圆,以为是睡莲。大哥说不是,他告诉我名字,讲的方言,我听不懂。他耐心说,这是饲料,养大了能喂鸡。随口又说,1958年的时候,人也吃这个。


过了黄村,想去安吴,问人才晓得,路还远得很。


妇人面色温润,说搭公交车从泾县到茂林要十元,从这里搭车要五元。安吴在去茂林的半路上,上好远。


听了指点,转弯去湾滩村。一路飙到坝梗村南渡口,不见路,见到河滩上的牛犊。折回再问一个掉牙的老人,由官庄到丁桥。他说你顺着高压线,走水泥路,岔路往东走。


往东,没有收割的稻田里,黄牛卧伏,只露出两只弯弯细角。收割后的稻田很远,突然鸟群飞起,杂乱又整齐,一下一下绕圈飞,转向时,一个个露出闪亮的白肚子。站太阳下,等它们再飞一次,它们不飞,刚走,它们蓦地冲出来,热热闹闹一大片,像密麻麻的马拉松选手,一起冲出起跑线。


到丁桥,在桥头买烤鸭。微胖的老板正躺沙发上养神,惺忪起身说,十块钱的未必那么准。我说没事。


到家吃,不甜不腻不咸,洒了芝麻,皮肉香鲜。


2024年11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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