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家村记
搞活
一
进了村子,把电动车停在小路旁,去拍土地庙。
庙在一棵树下,高高的树影投在幽静的小桥上。桥下是溪水浅浅,浸润着一块大青石。石边空空,上次洗碗洗鞋的老婆婆,这次不在。
一个年轻人冲我喊,将我的车往边上移,一辆铲车开过来。我从桥上走回去,年轻人客客气气,解释说他在建厂房。
我当然说没关系。随口问起土地庙,他说,庙是村里几个人合资建的,建庙花费并不多,请菩萨最贵。我又问起修族谱的事情。年轻人说,这个事呢,要大家一起搞的。现在村子里,年轻人在外地的多,而且修好了族谱,要有祠堂来保管,现在没有祠堂,怎么修谱呢。我点头称是,说总不好放在村委会里吧。
村子里的老人把菊花一朵朵摘下,一朵朵摆放在竹栲上晒,说是将来泡菊花茶。卖小河鱼的妇人骑电动车来,她小鱼放在泡沫盒子里,下面用矿泉水瓶子冻着冰水。小鱼十元一斤,油煎了两面,嚼着吃,刺都香。爱花的老人买了一斤半,回屋里拿零钱。我没买,妇人也不劝。
看墙上的字。一个铅笔写小小的字:我和小红diao鱼去了。那个钓字不会写,写了扭扭歪歪的拼音。一个墙角,红油漆写:严禁倒垃圾。倒字,被人拿红油漆改成了“在”字。顺过墙角,隔壁写:请不要在此倒垃圾。有人在“不要”后加了一个“不”字。两句变成了“严禁在垃圾”“请不要不在此倒垃圾”。写是这么写,墙下没有垃圾的。
风吹晒场前的床单,床单吃饱了风,一点点鼓起,悠悠扬上去。
突然,莫名其妙自己一回头,见一只毛团团的白猫,蹲坐在一家院门边,盯着我望,它双目炯炯,两唇紧闭,神气傲娇的不得了。
突然猫子扭头看向前方,脸色一变,极度厌恶的样子,顺着它目光看,前面一只矮矮的小土狗正急吼吼飞奔过来,半路上,猫子凌厉的注视像是迎面甩了它一巴掌,土狗骤然扭身,脚下不停,闷着头仓皇而去。
再看床单,它正轻轻地荡下来,没有一丝皱褶地垂挂在竹篙上,如同内家高手,刚刚完成了一次绵长的吐纳。
2023-11-21
二
狸猫在路边走,唤它也不理。
走走它停下,以为它要对我转头,谁知它却看向稻田,若有所思,我等了好半天,结果它弹弹耳朵,继续不紧不慢走。它不冲我嗷嗷叫,也不冲我撒娇,自始至终,这只狸猫都没有看我一眼,它完完全全对我无求无惧,它自己,是自己的王。
前天的另一只三花猫也是这样,它们一律无视我的存在。
转过田埂,看见人影,再走几步,却是稻草人,褐色大衣,两臂伸开,像个受刑的人。再走几步,看到一条毛绒绒的短尾巴,以为是个玩具兔子,暗说晦气。转到跟前看究竟,却是耷拉着脑袋的一个小熊,这才安心。小熊戴红色安全帽,不远处的另一个稻草人,戴的是头盔,头盔有七成新。
绕一棵树左右望,踩得落叶壳壳地响,小狗奔来,离我几米远开始叫,大一点的狗懂事些,过来看看我,伸着舌头洋顸顸掉头走掉,走走等等小的,眼神是惋惜的。
院子里出来一个穿毛线背心的短发大妈,捧一碗饭,边吃边看我,到我跟前。我夸赞这满树的叶子好看。大妈无所谓,说这个是栗子树,不算好看。秦坑的山里面,那里树好看,上百年的有许多。
2023-11-23
三
村口有一面小池,曾用来洗衣。
有人铺了青石,围了几道隔堤,大约是洗衣洗碗各有一处的意思,也或者,是为了便于多人一起来用。走一圈看,若盖上屋子,倒像浴室里泡澡的汤池。这小池下台阶的一壁间,行草刻了“思源”二字。
正望前,小路突然飞起两只小鸽子。
然后看见,一只狸花猫伏在一堆干树枝后面扭头对我看,看了起码有半分钟之久。我一下明白,这只猫准备伏击鸽子,它在拿捏时机,耐心地等一个一击必杀的时刻,而我意外地惊走了它的猎物,它的懊恼可想而知,一肚子的脏话估计都在翻腾。嗯,起码,昨天说猫子不屑于看我是不对的。
看完我,狸花猫仍然伏在那里,自欺欺人地做出跃跃欲试的样子,可是鸽子飞掉了,它也觉得无趣,一会自己翻身站起来,摇摇尾巴,若无其事地走掉,不追究我,也不理会我。我跟上去,它还是一样,千呼万唤不看我。那个感觉是,人家都懒得嫌弃你。
路边还有废弃的老屋。墙先塌,之后,竹制的碗橱塌下去,一半靠在墙里,一半倒在墙外的砖土堆上。之后,外面的碗橱彻底散开,里面的三只碗滚到草丛里。没有碎,碗上画着小青鱼。
静悄悄的村子里,迎面走来一个男子,长腿,瘦削,一身黑,挂一圈长长的银链子。他压低了草帽,黄色帽檐上一圈绿字“一帆风顺”。男子一只手插在紧绷的裤子口袋里,另一只手大幅甩动,他长方形的裤带头在墙边的暗处银光闪闪,神气,俊朗,像一个走在西部的牛仔。
一个老爷子也戴草帽,草帽日晒雨淋了许多年,老得发黑发白,掉在路边也没人捡,又轻又脆的样子,似乎能随手撕开、揉碎。老爷子84岁了,一个人在一个浅滩处洗衣服,他穿长筒胶鞋,跨坐的两腿间是一块青石,青石上的衣服绞做一团,但已经绞不紧,松垮垮的肥皂白沫,滴滴落下来。
老人们午饭后并不休息,临近一点时纷纷走出家门,去做事。
有扛了锄头下地的,有肩背一个米袋做的袋子,上山的。有的还拿一小截甘蔗,边走边吃。他们没有一个带水杯。我走在田间,见一个农妇早已经在稻田里弓着腰干活。她褐黄的草帽偶尔深深低下去,整个人便隐没在稻田里,不仔细看,看不出来那里有一个人。诗意一点的人,会说农人是大地的一部分。
但准确的说,逝者才真正与土地融为了一体。在一条沟渠里,我先后看到四块墓碑。第一块墓碑侧靠沟渠里,背面朝上,黑漆漆,什么也看不到。第二块墓碑立于民国八年,和第三块墓碑并列在一起,当往来沟渠的踏板用。第四块墓碑是同治八年的,横放,也做踏板用,上面浇过水泥,大部分已经剥脱,露出了工整的字迹。
同治八年是公元1869年,这一年,门捷列夫制作出元素周期表、苏伊士运河竣工通航、印度的甘地出生。1869年的上海,街头有人骑自行车。如果再想远一点,包世臣1855年去世,潘锡恩1866年去世,他二位都是泾县籍的名人,与墓碑主人,是同时代的人。
村子尽头,十几只蜂箱散置树丛下,边上有花七七八八的开,锦葵、石竹、月季、玫瑰,有盆栽的,有土培的,红艳、嫩黄、淡紫,一团又一簇,到处灿烂。说来已立夏,这里的花却不见颓色,每一朵都把花瓣撑开,再撑开。
肚子滚圆的蜜蜂,飞的兴高采烈,它嗡一下扎进一朵花里,还没爬两下,便急匆匆退出来找另一朵。它前脚刚走,另一只又是嗡一声,进去在花蕊上转。
远处的田间,大片大片的油菜已经结籽,不复初春开花时的摇曳动人。在外人看,它们是粗笨的暗淡的,家里人看,它们此刻的样子,才是最好看的。
2024-05-10
分享
原创
搞活工作室
公众号:GAOHUO1975
微信号:dugq37
邮 箱:104624180@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