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活丨园林村记

文化   2024-11-21 11:50   安徽  

园林村记

搞活




园林村在城西八九里处,右拐一条小路可以进山。


路口公共男厕里,有人用木炭条写字,字大如手,还画了一道方框:外来拉屎者全家死光光。后面有人把死光光三个字涂去,木炭条下拉一个箭头,竖着补一句:你这样讲没有道德感。有人在后面又画一个箭头,他不反驳指责,直接升级,横竖合起来是:外来拉屎者全家,全家不得好死。好像是三言二拍里写过,一人做一个公共厕所,精心点缀,糊纸窗,焚细香,蓄水净手,免费赠纸,吸引得四邻八乡的人来自家方便,之后他转手卖掉黄白之物,换得真金白银。按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人家肯来是好事。怎么会这样呢。


又看到一个路口的墙上,有红笔写的大字,从左往右竖着写:再往这里到(倒)药渣,你们一家老小一窝。下面的字被堆放的青砖挡住,看不见了。


电动车没骑多远,见左手边一个凹字形大院,拐进去。


大院两侧各有四五间平房,有两三户人家在住,横排有七八间屋子,屋顶都是落叶,没人住,一面墙上有人毛笔写字:老板已搬走。下面是毛笔写的电话号码。院子中间是泥土的空地,车轮碾过的地方没有草。紧挨横排的屋子,有三四个水泥砌的乒乓球台。侧边一户人家里,这时走出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妇人,瘦脸短发,气质不同,慢慢到我跟前。我估计这里是学校,问了,果然是。妇人还说这里原先小学也有中学也有。我说你是这里以前的老师吧?她神色淡然,说是,我带语文的。


23年前,我有个同学也在这里当老师,也是教语文,可我回家后才想起来。太阳热,当时讲了几句话就退出了这个院子。这个院子,以前叫泾县园林牧场学校。


风一路吹,高大的法国梧桐树一路掉叶子,落地时,会发出旧纸壳一样的刮擦之声。乡间的落叶向来自生自灭,眼下它们在小路边堆积了厚厚的一层,时不时有一辆回家的电动车,将之碾出短促的碎响。风继续吹,拐弯是竹林,竹林里光影斑驳,小路阴凉凉,竹叶飘落,像武侠片里撒出的飞镖,用慢动作伶俐地翻滚而下。


风还在吹,吹过盘旋的鹰,吹过睡在树影里的狗,吹过野地里的苇草、乌桕、柿子树。那满树的红柿子我一个也够不着,我望了好半天,它们无动于衷,一个也不下来。


2023-11-02 



上次来,被狗撵跑。


再来,看到村里一棵大树,树冠展开有篮球场大,枝桠遒劲,叶子黄,落了一半多。张手抱树干,合围要四五人。树下有个老汉,两手握紧一个康复椅慢慢走,走到青石上坐下,挺直了腰,指着这棵树对我用方言咕哝,我听不懂。


边上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哥微笑说,老人家95岁啦。


大哥说自己小时候,听父母说,爷爷奶奶看到这棵树的时候,它已经是这么粗这么大,说起来,这棵树比老祖宗还老的。他指指树上挂的块牌子,你看他们写了300年,不止的。


牌子写树名黄连木,省二级古树。


大哥又带我下一个鹅卵石的小坡,去看一口井。井边一圈落叶,落叶后是一圈卵石护墙,两米多高,日光不到。


掀开八仙桌大小的竹编井盖,井沿由两块半圆的大石围拢,高及膝盖,沿璧密布一道道井绳磨出的凹槽,指抚仍光滑。伸头看,十几米深,井底有水但不多,无垃圾无落叶。井壁干燥,卵石大如头盔,长了一点点青苔和零星青草,不敢久看,看久了会发慌。


大哥拨开落叶,用两根手指卡住井沿的两个孔眼,说这里原先有铁环,我小的时候,常来这里玩。


我点点头,问这口井有多少年了,现在还在用吗?说现在不用了,这口井乾隆年间就有,起码有300年了。我问井的名字,又去看边上有没有字。大哥说,我们都找过了,没看到字,也叫不上名字。


无名确实是个遗憾。不过,既然这口古井从建成之日起就没有名字,若由两三百年后的来者再去起名,那又是不得体的。古井至今无名,大概也是这个原因吧。


我们把井盖盖好,遮挡落叶。上了坡,到黄连木的树荫下站着说话。


我四下看看,感叹此地养人。又好奇,按说这个位置会有土地庙,怎么没看到?大哥微微沉吟,土地庙呢,是打算搞的。


村子偏僻,动念又问,以前太平军来过吗?说来过的,许多房子烧掉了,那边都是,不过现在看不到,都盖了新房子了。这棵大树呢,护着这口井,这么些年倒是一直没人动它,活到了现在。


我又望一眼古井,想想无名就无名吧,古井若有灵,它自己肯定是无憾的。有名无名的,都是它予人清凉的一世。


2023-12-05 



进山的路口,小木牌上写“不要在这里放车”。这句话,是口语的,平等的,比“严禁停车”写得好。


采茶的三个妇人,都戴笠帽,帽檐宽大,遮住正午的日头,也遮住了脸。


两个上年纪的,个头矮一些,动作也慢一些,侧腰挎竹篓,竹篓不大,看着像鱼篓。另一个在腰间围一面软绵绵的围裙,围裙上缝一面大口袋。她分开腿,坐小马扎上,两手飞快地在茶树间采摘,速度之快,像游戏玩家按键盘。她把摘下的茶叶用大拇指的指关节压住,掌心虚拢住叶片,虎口处是一根根整齐的叶柄。没一会,手掌里叶片满了,便丢到布袋里。有些宣传片里,采茶姑娘摘一片丢一片,那是为了美观,实际上不是那样。


三把撑开的花伞,斜斜放在茶园的小径上。绕近了看,伞下是阴凉凉的竹篮,竹篮里是满满的新摘的茶叶。


山路盘绕的像没有尽头,清净的路边有一小片草地,草地上有痕迹浅浅的小道,缓缓进去,不多远是山。山下一片平地,三五辆电动车零散靠边停放,不见一个人。四下看,半人高的乱草杂树间,隐隐一条上山的小路,几步就挡住,不见后面。


我不上山。在山脚下的阴处,看到一双深筒胶鞋,鞋垫子拿出来,搁一边的草地上并排晒,尺码不大。胶鞋怕风吹倒,拿石头搭在鞋面一侧压着。两只鞋筒里,各有一根细竹条对弯成U型插进去,撑开,好让鞋底更加通风,湿气快速散掉。从没见过这样晾胶鞋的,它的主人避开强光直晒,还就地取材,做事肯想办法,有耐心。


远远看到一个人,戴着绿斗笠,蹲在路边不动,行迹可疑,使人嘀咕。


近了,斗笠下却是一张方型的竹筐,筐里是满满一筐嫩竹笋,齐刷刷斜斜靠着。那个拔笋子的人,放好笋子又回到山上,还没下来,他宁可自己晒得脖颈发红大汗淋淋,也要让笋子保持新鲜。


2024-04-28 



站台长凳上,坐一个大哥。身边一个脏兮兮的帆布包,一只还剩一半水的塑料旧水壶。他面色黧黑,一只脚穿鞋搭上去,疲惫的身子向后靠,不知道他这是要出门,还是要回家。


我回去的时候,这个大哥又坐在对面的站台,还是那样的坐姿,还是在疲惫的等车。


2024-05-29 



老屋的外墙上有残画,能看出是一条龙。靠西一角写“月”字,推测东边是“日”。


客厅此刻是牛圈,入口的墙角满满一堆干草,上面盖着塑料布,气味有点大。屋顶已经全塌了,只留四壁和壁上的门窗。我站着的地方,踩下去有低伏的草茎与半干的牛粪,每走一步都带着弹性,还带着小心。


牛不在家,主人在。


老屋的主人姓沈,个子不高,戴草帽,一脸对称的皱纹。我问起附近有没有左家的人,他说这里没有姓左的人了,只有一个左家墩,现在给人围了起来,做了菜园子。又问沈家祠堂,他说太老了,拆掉了。没有祠堂啦。我四下看,门边一块低矮的青砖上,有人清晰地刻着一个“沈”字,望出去,见外面另一户人家的桔子树上挂满了圆溜溜金灿灿的蜜桔,不免感叹。老沈神情不见变化,他默默摸出一根烟点上,说这间屋子,有200年了。1985年盖了新屋子以后,这里就没人再住。我说那这屋子你住过吗?他说我住过啊。他夹烟的手指指那堆干草和牛圈,这里原来是两间厢房,又转身指一片空地,那里是卧房,是我结婚的屋子。


那片空地上,长了一棵小树。


2024-07-25



立冬,早上下了一点点雨,有人带伞散步。骑车手有点冷,但还不用戴手套。


在村口,被远远的狗叫吓住。我看它铁链拴着,正踌躇,又一条白狗从山坡的门前朝我跑来,没还靠近,它身后又冒出一条黄狗。好吧好吧,这是你们的地盘,我转回头,小路上又横过来好几只大鹅,一起摇摇摆摆,扯嗓子喊。这是进了包围圈,被打了埋伏。


车把扭到三十码,风不热不凉。小路在山里起伏的没完没了,S型一个接一个。


一路看见水泥坟堆、挂塑料灯笼的土地庙、没有溪水的小铁桥,孤零零的小村子,坐在门前发呆的老婆婆。大红紧身衣的塑料奥特曼被拦腰捆在木桩边,握拳的手还插了一面小小的红旗。不解他何以在此就业,致力维护小菜和平。奥特曼的同事是个小姑娘,有中学生那么高,红裙蓝手套,宽檐大礼帽,眼神放空,面色有几分摆烂的木讷,一看就知道,小姑娘是大姐头,资格比奥特曼还老。上次在家门口睡觉的花狗,这次站起来了。它在树边深情凝望无人的小路,背影像电影里的有情人。直到我来,它才从思念里回过头。


一辆四轮电动车在村口的树下卖东西,圆脸大汉是老板,他卖辣椒、干子、千张、袋盐、鸡蛋,还有传统糕点。这样偏僻的深山里的村子,住户以老人居多,大汉能卖掉的东西实在有限,与其说他在做生意,不如说是在做公益。我停在前面一个小村子里,看一户人家门前晒的橡实,据说可以做豆腐。没多久,大汉的四轮追上来,喇叭在幽深的山间大喊:辣椒!干子!千张!喊半天也没人冒头。


遇到一个羊倌,漆黑的脸,穿迷彩服,手里一根细长的竹鞭,不紧不慢跟羊走。羊倌说,他的羊,日常不卖,过年卖,要五十五元一斤,整只要三元一斤。我算一下,一只羊一百斤算胖的了,一只才三百元,一时起意,再和他确认。他楞一下,改口说,三十,整的三十一斤。要两三千呢。我看他有二三十只羊,说你可不愁没肉吃。羊倌很得意,我今天早上还炖了一只,现在还在锅里,人家买羊的能吃,我自己的羊我还能没得吃吗?他的羊我看有点瘦,他说这个羊,这样不瘦了。他两只头羊的脖子下面挂铃铛,铃铛是八宝粥的铁皮听子做的,里面不知道悬着什么铃舌,居然叮叮当当的好听得很。


山脚的石头小而碎,山间的石头大。山上许多不认识的树,斑斓,简净,耿介,即便长在斜坡上,依然直挺向上,像不失体面的老人,一生讲规矩,始终要面子,鬓发不乱,腰杆笔直。果然遇到两个老人,一个高瘦周正,一个微矮略胖,步履松懈,腰间挎一个袋子,那是减下来的半截米袋,穿了布条长绳,物尽其用,还要看民间。他俩要是骑驴跨马,倒像堂吉诃德与桑丘。我骑车超过他们,等在前面给他俩拍照,老人都对我微微笑。


不认得路,不晓得会被带往哪里去。一个大妈提了竹篮下地,笑眯眯说这里不通外面。没几步,两个健硕的妇人正把电动车停在山脚,两个往山上望,指指点点。又上前问,确实不通。


不通我还放心些。通的话,我可能刹不住,一道烟不知归路。


2023-11-08 



村落渐渐变小,十几户的,八九户,再是三四户,越往山里,住家越少。


见到睡在路当间的小黄狗,新刷了粉壁还没有请师傅写字绘图的土地庙,挂了招魂幡的坟墓,门前枯坐的老妇人,凉棚下幽寂的八仙桌,无人居住却安了监控的瓦屋,庭院里绚烂浓艳的蔷薇,一张张竹盘上摊晒的雪白被絮。


两只小牛犊拴在道边,一头靠山脚站着,一头在对面的草地卧着。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两个也甩尾巴看我。它们看我的眼神,像幼儿园的孩子看到了新来的孩子,纯净,好奇,又温和。


我也没想到,牛的睫毛居然那么长,那么翘,两只耳朵还能同时弹动,去撵睫毛那儿的苍蝇蠓虫,它黑油油的牛鼻子上面,还有一点点细密的小水珠,麻麻的像小疙瘩。


一个溪流拐弯的地方,一户人家的水池边,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在洗碗。她看到我,有一点点的惊讶,两手捧起一小摞碗,轻快地控控水,转身走进厨房。她家后面还有一户人家,再往前,没多远就是山路尽头。


山路尽头,是山深处。水泥路中断,前面是一条泥泞的土路,路上有车轮碾过的狭长辙痕,路边低低地长着长叶,一尺来长,绿油油的,初看像硕大的竹叶,看看眼熟,却是瘦小的箬叶。这是阴历三月中旬,箬叶还没长大,长大了可以包粽子。


往回走,满山皆绿,绿得层层不一,深深浅浅。看到一根根新出的笋子正在变成竹子,外面一层褐色的笋衣正在剥落,但枝叶还没有伸开。看到一排小楼在远远的山脚下,残败的只剩下红墙。


回到拐弯处,水池边没有人。


一闪间,却见那个洗碗女子在大门前。她背对我,跨坐在停放的电动车上,一只穿了牛仔裤的腿,紧绷绷蹬住一面矮墙,低头,附身,她凑向圆圆的后视镜,手里捏一管口红,正在仔仔细细地往唇上抹。她一下子又看到我,转过头来。


这时才看清,她的脸红润润、水灵灵、白净净的。


2024-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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