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岭记
搞活
一
周五,出城西。
天阴郁,好大风。在电动车上伏低、放慢,不然会摇晃。之前一个妇人摔倒的地方,血迹已不见。
过枫坑,随意拐进一条从没去过的岔路,进右手边的山村。没多远,见一个白面微胖的妇人蹲在路边揪野菜,近看她的塑料袋,是地踏皮,份量能炒一碟了。
涧水流出,转弯的路口有土地庙。左岸人家家家门前架桥,桥边有台阶,或青石或水泥,下到水边,洗衣洗菜很方便。
其中一座石砌拱桥圆得分外圆,枝叶掩映间,两个红棉衣的老妇人正缓缓过桥,如见百年之前的样子。我也上桥,桥不宽,仅能过小轿车,桥栏是三四块长长的青黑条石,有古意,可惜没找到名字。大概不够大,不值得郑重其事的赋名。
顺水往前,一路青檀树,路边,房后,不时可见石块红砖砌就的锅炉,大者如小屋,小者如大柜,起初不认识,心里嘀咕,突然就明白了,这是用于蒸檀皮的所谓“皮锅蒸”。一个大哥站在台阶上慢慢走,不远不近看我,似乎晓得我的好奇。开始确实想问来着。
雪融尽,水流还有些浑浊,往前,水窄,越浑浊。村口停了几辆轿车,到里面,老人多,倒是没见到颤颤巍巍的,头发花白的,走路还是稳。偶见一二处积雪,像被人扔在路边的灰旧棉絮。
过了朱家,过外梅村,又过桥,桥头一个丁字路口,山岗下竖五六块牌子。有路线图、有地理说明、有村名,一块牌子标注,左手通九华古道,右手达宣纸古槽。牌子们的两端又有两面黑底金字的功德碑,分别刻着捐资修路的名单,以曹姓居多。看一看,左面的碑还刻了洪理芳的名字。
实在没想到,居然到这里来。古道古槽,我都听说过但从没去过,虽然不见得一定要去,近在眼前还是开心。和路边一人打听了,往古道的那条路上骑一小会看一眼,再折返急急去看古槽。
清静的路上,无人,无车,也无鸟。山里草木灰枯,涧水这时清澈些,过桥,又过桥,一个年老的樵夫在路边,腰挂一把刀,手拿一把刀,和他打听,确认了不远,加速往前。水泥路开始有起伏,上坡下坡,又到一个村庄,路牌写许湾。
一路上坡,两边的房屋是八九十年代样式,路上依然没人,日光暗淡,只有融化的雪水湿湿地流溢下来。这个村子几乎和我少年时代见到的完全一样,之前,还是在贾樟柯的电影里看到。路边更远处,是更早一些的建筑,马头墙下小小的高窗,一幢幢,规模不小,瞟一眼,来不及一个个去看。
到了古槽广场,先上公厕。干净是干净,但男厕锁着,当机立断,随遇而安。
古槽入口又是四五块石碑,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到近年的,都保留着。
看到古槽,三架都是木质,露天,无栏,地下铺了整齐的方砖。我摸一把发黑的木头,踩一下这头,那一头挂的木桩微微扬起,轻轻砸下,闷闷一声响动。诗意的说法,会形容这是来自历史的声音。古槽一侧还有青苔密布的台阶,通向更远的山里。想去,可实在来不及了。
往回走,一间锁着的平房里有七八座方形水槽,似是青石打造,有槽痕。墙上有三四处宋体红字,不全,是七八十年代的标语。平房外墙上也有人毛笔写字,不及细看,有新四军的字样,大约说,这是当年合作的车间。
已经午间一点了,必须分秒必争,匆匆往回走。看到一根黑色皮管子接了山泉,搭在一个红脸盆里,一盆涤清的水,不断从盆沿漫泻出来。
返程心无旁骛,风驰电掣,十五公里,二十分钟跑完。
2024年3月2日
二
周六,放晴,再出城西,再过外梅村,丁字路口左拐,径取九华古道。
入古道前,到一个小广场,边有公厕。按惯例去行个方便,两边双门开,地面无尘水盆清洁,干净的像没人来过。男厕不设小便池,坐便器盖着盖子,压一块瓦。说不得,在蹲坑随机应变。
古道上都是落叶,一块块铺好的石头上,有些长了青苔。空气干燥,日光照不进来,路边有山间掉下来的枯枝,也有溪流。溪流一直在右手边,水声在掉落的地方响亮,平缓流泻,再掉落,再次听到水响。古道上也有大青石铺的窄桥,一步可过,桥下的沟涧现在还没有水。好几个转弯后,溪流到了左手边,再一个大转弯,古道猛的抬起往东,而流水在西,终于在林叶杂草下消失不见。
古道全程有三座小亭子,一在路口,一在半山,最后一个临近过山的出口。远看是红木,近前手拍,是铁皮制。都干净,没有人涂写到此一游之类的字迹。
我们常说翻山而过,其实山路大多是绕山而走,很少到达山顶再过去。我一个人,走得汗流浃背,又没带水,几次回头看,看不到人,前看也看不到人。不怕,也不孤单,只是累。七百米,八百米,到底还是爬上去,过了竹林,过了栏杆,转弯看到下山的古道,这才歇足。
想想以前的人,他们从那一面徒步上来的时候,一定辛苦万分,能走到我这里,会很开心。我也一样,我如果从这里下山往前,他们最难的路程,却是我轻松的时刻。人生的难易顺逆,尽皆如斯。
下山,放了一块石头在亭子的围椅子上,将来肯定有人,会在路过时扔掉它。在半路上,我又用小石块搭了两个小石堆,将来过路的人,也会一脚踢散它们。一点用没有,只是好玩,好像我安排了一个可以预见的未来。
回到广场,见路牌,指明有一条路可以去古槽。
寻路而去,到一个小村子。
见到一座土地庙,极有个性,从所未见。小庙外墙上横写:吃鱼莫吃鱼子。将鱼子放生。这是你的莫大功德。下面接着写:《人要四少四多》少车多步,少晕(荤)多素,少酒多茶,少糖多醋。庙的正面,两边对子写:山精水怪趁早滚,闲神野鬼别进村。里面两壁竖写,左边是:福从积德行善生,寿自戒杀放生来。右边是:拜佛拜佛,要真心行善积德,烧香烧香,要诚信皈依佛乡。
庙里正面,贴三幅红纸,中间大书福德二字,二字上的白壁再写一福字。左边红纸写:暗使奸诈人不晓,苍天神灵早知道。右边红纸写: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这张纸下的白壁上仍有字,被覆盖了,只看到一个事字。
写这些字的人,一定倔强,较真,脾气大,对许多事不满意,但归根结底,是善良的人。
村口有一树黄色的腊梅花,狗子跟着一个妇人跑。几个男子晒太阳,一对开车的小夫妻,正在和他们的母亲告别,开了车回城。一个老人蹲着择菜,一群鸡围着他,他扔一片不要的菜叶子,鸡吃一口,也不抢。一面青黑老墙上挂好大一块腊肉,精多肥少,皮还薄,想顺手拎走,切片上锅蒸了吃。可惜胆小,这事没办成。
见到好几幢极大的老房子,有的门楣上有石刻,有的有民国二十九年题写的匾额。也有人家,新刷了老屋外墙,雪白檐下,画八仙的法器,宝剑、笏板、葫芦、花篮等,何仙姑的不是一朵荷花,画了一面小荷塘。墙角打线,篆书福寿等字,画鲜花彩纹,好看,漂亮。
山深处,一个老人坐家门前和我说话,说说递烟给我抽。我拿我的,他不肯。老人胡子白,有点耳背,问我哪里人,有三十几岁了吧?我说我是街上的,快五十啦。
老人回答我说,我今年七十四岁了。我们家祖上是山东来的,爷爷去上海讨债时死了,只活了五十九岁,我父亲活了一百零一岁。说着他手轻轻一挥,说这里都是我家,另一个乡里我家也有房子。可是现在啊,不成个样子了,1966年的时候抄家,败掉了。那年我16岁,骂了他们一句,关了我半个月。那真不是人过的日子,你家是地主,成分不好嘛。
我说你们那时可以打报告写材料,要求返还啊。老人说写过的,他们一来许多人,东西都拿走了,卖掉了,找他们也不找不回来了,谁晓得谁拿了什么呢。
我一时无话,安慰,老人家你现在还好吧,不愁吃不愁穿。老人淡淡说,现在好,现在没有人欺负你。
老人家的老屋不小,客厅比一间教室还大不少,正前方墙上,挂一张大幅标准照,侧壁是携夫人的大幅出访照。墙后是楼梯,可以上阁楼。天井明亮,青石铺地,老旧家具和农具摆放整齐。客厅左右各有厢房,壁嵌匾额,门扇有的上锁,有的荒置,堆放篾器杂物。进一侧厢房,天井略小,午后的光亮中,见到整齐的窗,朱红的窗格上有金粉装绘的木刻。矮处的人物,被人铲掉了面目。说起来,这实在已经是我见过的,收拾的极为得体细致的一间老屋了,老人却好几次和我说,你看现在成什么样子。
抽完一根烟,我告辞。老人把烟拿出来又递给我一根,不容不接。
骑车走,转弯处我向老人扬手致意,老人孤零零坐在椅子上,远远看到了,也朝我举起两手,客气又郑重地,和我告别。
2024-03-03
三
按1996版县志载,泾县旧时有6条古道。每一条我都没去过,没去过也无所谓,不曾特意找。上周在乡间转,意外碰到“九华古道”的路牌,隔天循路去,走了一趟。
古道在城西小岭,盘山而上,1000多米可登顶,明清时,本地人若去云岭、北贡及南陵、青阳等地,从这走最近。九华山在青阳县,经此步行,去拜佛的多,若用于运输货物,反而吃力。
古道不通车,这个车,指的是以前的马车驴车板车等。近年来,许多户外爱好者曾推着单车过古道,抠字眼的话,说它通车也未尝不可。不晓得以前有没有马帮走过古道,县志里只写一句“由小岭越大岭,经汀潭合乐桥至南陵县三里店”。
古道入口有亭,叫“檀溪亭”。这和刘备无关,他马越檀溪时在湖北。到亭子里面坐一下,坐不住,只想赶紧上古道。
古道不宽,两人可并肩,静静铺在密林的山间。水似流年,又清又凉,在路边轻泻。
起初的六七百米坡度不大而落叶多,落叶片片枯黄,层层覆在路上,有的完整,有的在一点点碎裂。继续走,见一石板小桥,桥边有两条仿古长石凳,至此坡度抬升,路面的每一块石头都裸露出来,且砌有间距两三米的横阶。临近山顶,地上的竹叶多,大大小小的石块错落开,石头不是乡间常见的鹅卵石,颜色青黑,边缘粗粝,这应该是当初修路的人有意为之,圆润平整的山路容易打滑,到雨雪天,更不好走。
一块块石头从嵌在地上的那一天起,便就此不动,几百年过去,石头们还是从前的形状。叶子也是,山也是,这里什么都没变。日头下我走走停停,一边犹豫要不要继续爬,一边想象这条路上曾经的景象。
我好像能看到那些从前的人,他们或长衫布鞋,或赤脚短打,握着竹伞挎着布袋,心里想一个人或一件事,一路快步走,没有杂念的走。我能感觉到他们蹲在溪流边撩水擦脸的凉意,感觉到他们走过板桥时的轻快。这深山里的古道,其实不会有人在这里送别,无论出发还是回家,这里都是半途,正是旅程中最为孤寂的时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这样的路,是武二郎餐风露宿找哥哥的路,是宁采臣残星冷月下遇到小倩的路。这样的路,李叔同为它写过一首歌,之后五年级的小英子在学校里唱,唱着唱着,告别了童年。
人皆过客。在古道边站立、喘息、张望,汗冷的时候,心思也回来。
一条长长的虬蚺从溪流对岸向我展伸过来,它扭曲蜿蜒,凌空越水,一头埋在了这边的草木间,看不见头。乍一看,是活物,只是它见我来,紧张的停顿了动作。我盯着它走,它碗口粗的蛇体一路变换身姿,看清了,是一条古榕的青色树根。确实是活物。
那天说古道一路有三座亭子,是误记。只有两座。
山顶的亭子叫“玉兰”,规格样式与山下一样,仿红木而实铁皮,足够实用,不够美。
玉兰亭建在一面山墙前。山墙以大石堆砌而成,高二三米,阴处的苔藓碧绿厚密,有两三寸。山墙呈梯形,中间后凹,留出一小片空地,空地上有不足一米高的墙基,散落几块大致成形的方石块,看得出这里原来是间屋子。
准确说,玉兰亭立在原来的屋子里。
亭边有块残碑,上方横写“重修佛殿”,按字意推断,后面应有“碑记”或“功德碑”。读了一下,大意说这里是云屏庵,属于曹家,后面镌刻捐献数目,依次三两二两一两,银子捐的少,字迹也小一些。有意思的是,银子都不写偏旁,直接写作“艮”。这应该是担心金银铜臭玷污道场吧。云屏庵不见文字记载,但它千真万确在古道上存在过,往来的人,肯定在这歇过脚,喝过水,拜过佛,再继续赶路,从这里出发,他们一定会像高速路上从服务区里走出来的人一样,身心方便,精神抖擞。云屏庵的湮灭,多半是交通改道的缘故。没有人,确实没法守下去。
山墙边还有码放整齐的砖瓦,经年阴置在绿油油的枝叶间,黑溜溜滑腻腻,其中一块厚砖上凿出了空槽,应该是用于楔入柱梁。不晓得这是老屋坍塌留下的,还是后来准备重建时废弃的。
转过山后,看到了几处残雪,看到了一样的古道向山下迤逦而去。站着看一看,心里叹口气,不再走了。原路返回。
下山的路,格外快,踩稳就行。
不停脚到檀溪亭,一对老夫妻正相互帮衬着往三轮车上抬竹竿。新砍的竹竿细如手指,捆扎得紧绷绷。我问路,赞二位不辞辛苦,樵夫微笑:不做事怎么行呢?
2024-03-05
四
五月的热辣,如盛夏,公路上气浪流动,乡间一时无人。
转入一条小巷,一把黑绸伞上绣了一枝粉色梅花,伞下的蓝褂子妇人,瘦腰长腿,像在舞台上走。再转,前面一把半透明的嫩黄阳伞,一个绿衣裳妇人举着,甩着胳膊走。
日头直落,两个都看不清脸。
读过一篇科普文章,2万字,结论是晒中午的太阳能补充维生素。
理论当然好,晒得吃不消,站到墙阴处歇口气。一人正回家,他穿解放鞋、迷彩裤、青色的圆领衫,头戴一顶薄薄的牛仔草帽,帽子下一头白发。老人肩挂一个长长的布口袋,一手捏着,健步快走,热得张着嘴。
长长一个大坡,过和尚岭,见一间废弃土房子,白壁剥落,小窗深黑,两扇紧闭的板门上,倒是新贴了一对门神,红纸金线,勾画两个武将,分别写敬德、叔宝。贴门神的人,是念旧的人。
又见一座福德祠,小小的、稳稳的,砌在半山坡。对联写:威镇山林伏百兽,灵通岩缝济群生。只看句子,是山神的架势。
山里还有老房子,贴着马赛克的墙画,红纸横批写:随喜自在。再老一点的,门楣挂圆镜,堂屋挂伟人的标准照,静幽幽。更老的是木板墙,天窗里漏下一道金黄的光,白发老太太坐小竹椅,搂着手在门边打盹。
狗在远处一直叫,转几个弯,却是一条小黑狗,站在桥头的树荫里气势汹汹。它怕晒,不过来。枫杨树下的流溪里,鱼不动,影子落在卵石上,像一枚黑色的竹叶。
出村子,大山凹前见一小庙,雪白壁上竖写《太阳经》,其上横写两行大字:“太阳庙神普照,人身温暖健康”。
感谢太阳,一中午,给了我许多维生素。
2024-05-16
五
中午雨停,去许湾。
路上,山脚随处可见彼岸花,它们簪鬓凌乱,低伏不起,颜色也似乎淡下去许多。
半途有一间红砖小楼,从那拐进去,是一条蜿蜒的小路,二人并行都挤。路边有一道涨水的山溪,路边有人家,溪边也有人家。看到水边有一把竹篮,装满了小石头,大概准备洗,却不见人。看到院子里的小黄瓜,水灵灵,胖墩墩,挂在架子下。
一个老妇搂抱一个襁褓,低头轻轻哄,另一个更老些的妇人,是邻居吧,站边上看娃娃,看半天。
一个小姑娘短发戴眼镜,不到二十岁,穿一身白底蓝花的睡衣,捧一碗饭出来站着吃。她家门前的水泥地上,湿漉漉的落了好些黄黄绿绿的叶子,一只大白猫,肥软干净,正甩尾巴蹲坐着,它仰头看小姑娘来,起身慢慢凑过去,走到小姑娘橘红色的拖鞋边上。两脚雪白。
小路不长不短,四五百米。
尽头那里有一座窄窄的石拱桥,极老,过桥几步路便是菜地,种菜的人在路上搭了一扇纱门,不高不严,只是个不让进去的意思,所以没进去。
不过桥的话,是一条只能一个人通行的山路,走了几十米,越走越是山深处,林子密,落叶多,没来过,想想折回。
一只粉黄色的小蝴蝶在脚边飞,飞飞蓦地再来一只,还以为自己花眼,两个你追我赶,停在溪水边。溪水边也有好一片彼岸花,可能是在山里的缘故,这些花一根一根都挺立着,红得格外炫目、浓烈,细细的花茎伸展开,一身晶晶亮的水珠,如娇艳欲滴的火焰。
一个妇人从身后走来,轻轻说你不是这个村子的吧。我说不是,今天是第一次来。妇人一只手戴玉镯子,一只手拎一把空空的竹篮子,说这是彼岸花,我说是啊,很好看的。
妇人一个人往山里慢慢走去,没过桥。
2024年09月11日
六
去小岭村。
半路的水杉树下,一群穿红色运动裤的妇人热热闹闹,纷纷拍照。一个穿背心布鞋的妇人背着手,远远向她们走去。红裤子揪了绿化带里的绿植,阔叶的细条的,一小把的握在胸前,收了下巴,对着镜头微笑。穿布鞋的妇人只是看,近了,到栏杆那靠着,远远望着。
山谷里见到一座毕业季营地。门前站三尊变形金刚,另有一尊高约三四米,是大黄蜂。竹篱后是白色帆布的帐篷,八九个。
临溪有竹编的围栏平台,树杈那悬着秋千,蓝幽幽的水声里,浮着片片黄叶。有菜地,瓜架上铺挂了小灯。有草棚,可以聚餐烧烤,可以捞纸。有卖饮料的小店,里面还摆着啤酒。有一间大屋子可以做陶艺,临窗靠着长桌条凳。有卫生间,却没装性别标牌,猜了半天。最醒目的,莫过于一面面的彩色挂旗,上写“夜色难免黑凉,前行必有曙光”“期待以后在各自奔赴的某一程里不期而遇”,看看也有意思。
我去的时候,营地里空空荡荡。一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孤零零留在条石上。
第一次到古檀山庄,此地无人已久。
檀树下,几面青幽幽的圆润大石围着一面矮茶几,茶几也是青石堆垒,不用石灰水泥,一样稳当。另有一面厚石靠着老树,像暖和的靠枕。古檀前一弯浅浅流溪,水里一条怕人的蛇突然游动,它摇着曲线到石板桥下,往卵石壁角里钻。也可能是黄鳝,约一米长,黄溜溜,圆滚滚。
向里走,一面照壁上方嵌白条石,刻“芥子园”,落款是转赠。刚刚转到照壁后面,两只土黄色的青蛙,火柴盒那么大,啪嗒啪嗒,一前一后跳,落向一潭有石阶的古井,井水青蓝色,微微混浊,像化开了肥皂的浴池。杂乱且深的草木间,有两排徽式小楼,白壁黑瓦,高高的马头墙,这应是客房,留人小住,如今门窗紧掩,爬上了暗红的藤蔓。
一对褐色的木格门前,空地上开满细碎的紫色小花,花丛茎长,挤挤挨挨,开到台阶那便停下了,台阶那生了零星的草。
再后面,是雾霭蒙蒙的高山。慢慢走出来,见一棵树上钉了一块木板,笔法冷硬,上写:“禁令 重申严禁挖春笋及在春游期间,请各位游客不要随意所有的一花、一木,否则重罚,务请自尊。 古檀山庄 宣”。左右望望,果然一大片斜斜的山石缝间,一根根种了许多细枝,直直往上挺,有的曾被修葺,婉转出造型。
继续在村里绕。
狗子懒,睡得像一团丢弃的布,黑的黄的,人来不吠。白鹅带一群花鸭子在水里绕,绕去一丛黄花边,嘎嘎扇翅膀。见到用卵石铺路的老人,见到高出院墙的月季,还见到两座土地庙,有横梁有立柱,腿般粗,一横两竖搭在前伸的檐下,如此郑重的规制,别处皆无。
村里有一条卵石小路伸向山脚。颠颠骑进去,约两百米,一户人家的棚子下,一个妇人坐在轮椅上。问路时,里屋出来一位正在择菜的大哥,说这条路是古道,你的电动车过不去的。还是往里面去。路窄,只能过一个人,过了一小片菜地,坡度缓缓抬起来,路两边都是青檀树,阳光一条一条漏下来,阴凉凉。看到山石台阶,下车走,走走停停,一个人发虚,不敢冒进,到底折返。
去时,菜地附近有五个妇人站那聊天说笑,没想到我磨蹭了好半天,回去时她们还在原地。一个大姐笑嘻嘻递来手机,请我给她们拍合影。之后说,感谢帅哥。天晓得,我不是帅哥已经许多年,听了还是开心啊。
林木斑斓,白云浮动,深山里半晌不见人。上坡转弯,下坡转弯,不觉走远,见到路边一排砖瓦平房,门前晒秋衣。
黑猫趴在一堆干柴上晒太阳,见我停下,抬起黄莹莹的两只眼睛,眼里是警惕、怀疑、一点点的害怕。一个白发老太太从边上背着手缓缓过来,看小孩子一样看这黑厮。
我夸猫好看,又问房子是哪一年盖的,老太太微笑点头,说一九八四年。
瞥见客厅。客厅中堂挂一幅迎客松,下面一张八仙桌,两壁上整整齐齐挂满了国画。老太太说,进去看吧。画的是老虎、奔马、梅花等等,还有几幅人物,是目光炯炯的孙思邈与仗剑的钟馗,都上了色,运笔堪堪入门,线条倒是格外认真。说话间,一边卧室里走出一位老人,瘦削无须,眉目和蔼,神色如沉沉老玉。老人微笑,称这些是他画的,才刚刚学着画,画得不好。老太太补一句说,前两年不是防疫嘛,出不了门,他就在家画画,也没人教。
进了卧室看,仄矮的屋子里,上上下下挂满书法,长幅有苏东坡的赤壁怀古,单幅大字有龙、佛、宁静致远等,另有一些箴言诗句,写“须交有道之人,莫结无义之友”“别裁伪体见风雅,遍谒名山适性灵”之类,字体优劣不论,热忱倒是扑面而来。
卧室临窗有一张窄桌,一边堆放两尺多高的书籍杂志,一边是杂物,墙上贴明信片大小的印刷人物像,伟人居多,另有列宁,还有风湿膏药的盒子,突然明白老人为什么画了那么多老虎,因为药盒子上正是一小幅老虎国画,老人没教材,完全是兴趣使然,一笔一画对着药盒子摹画的。
我轻轻赞一声,好多书啊。歪头看书脊,有周易、奇门遁甲。
老人微笑,我这哪有什么书呢。他伸出三根手指说,我只念过三年级,后来再没读过书。老太太看我说,你看看他好大年纪。我看看老人,快八十了吧,嘴里问,七十?老太太开心,小了,再猜。八十?老太太笑,还是小了。九十?老太太摇摇头,那也没那么大,八十五啦。说完望着老人,眼里是笑。
老人腰直直的,还是淡淡微笑。听我问起,说住在这里呢,空气好,又轻指一下老太太说,她是下坊人,离这里三十华里,近的很。她七十多岁了,比我小。
我们一起出门,站在门外晒场上。黑猫轻捷地跃过青石台阶,刺溜一下溜进屋子。
我问路,老太太说,往前再走,就到南陵县啦,右拐到许湾。我道别,两位老人并排站在屋前,看着我,微笑点头。
2024年1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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