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
室
庵
记
搞活
一
小岭许湾,宣纸古槽的西侧,有一条小径静幽幽伸向山中。
上石阶,坡度缓缓抬升,倒不费力,除了黄叶青石,地面没有垃圾。一道山溪蜿蜒轻泻,溪间有废弃的古碓臼,平整的大石片,泙泙淙淙,水声不一。
满目青檀的碧绿,一会过水泥短桥,一会过小池塘,三四百米后,见一座土地庙,庙小,紧靠右侧山体,前后窄,整体宽。神龛上写的名字,却叫福德寺。似应是祠。
一头汗,打量半晌转身走,狗突然叫。这才望到溪流对过,一片竹林下有两条狗,两条长绳系着,一黄一白,都是少年。它俩身边是两个粉色塑料狗屋,两个不锈钢食盆,别无它物。两只狗日夜当班,神色清寂,见到我,一个伸懒腰,一个歪头愣着。它俩的叫声里听不出凶蛮,倒像在提醒“喂,喂,你,看过来哎,我们在这里哎”。
再走,路两侧是大小不一的菜畦,都窄。一把不锈钢柄的锄头和镐头靠在一边。近溪一侧,摆了两只蓄水的蓝色塑料桶,汲水用皮管。
再走,见路边栽一根短竹,钉一面手掌宽的新木板,浓墨竖着写:
“严禁挖春笋,若有违者,每支笋罚款一百元整。 斗室寺 二〇二四年三月二十六日起”。
抬眼,密密的竹林中掩映一间黄墙大屋,屋边有小亭。
二
斗室庵的名字,我最早是从《泾县志》里看到。
县志里说:
泾县小岭曹氏宣纸世家为纪念造纸祖师蔡伦,曾于明代建造“蔡伦祠”于许湾深潭山麓斗室庵之东,祠为砖木结构,有大厅、边屋,占地约300平方米。大厅内供奉蔡伦神像。祠周翠竹环拱,大门石阶旁松柏参天,青檀葱郁,白云萦绕,溪水潺潺。祠东数十株牡丹,春来竞放,香飘山谷。民国24年(1935)秋重修时,在祠内竖立《重建汉封龙亭侯蔡公祠记》石碑1块。世业宣纸的曹氏子孙于每年农历三月十六日(传说此日为蔡伦诞辰)停产,由业主率纸业工人携各色供品、香烛前往祭祀。蔡伦祠在“文化大革命”中作为“四旧”被毁。
如果查地图,斗室庵还是斗室庵,不是斗室寺。
改为寺,可能因为庵在佛家语汇里是尼姑修行的地方,而现在主持斗室庵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和尚,和尚在庵里,说来不得体,改为寺,名正言顺。但我喜欢叫它斗室庵。
到斗室庵时,没有见到牡丹,见到了那位和尚。
和尚穿着僧衣僧裤,正在山坡上慢慢走。天无雨,他仍着胶鞋,是防虫蛇叮咬。左右看,上下看,不晓得他在巡看着什么,如果要开荒,寺前已经有许多菜地,他一个人种的,他一个人吃不完。和尚中等个头,体型微胖,面色沉静高鼻梁。他远远看到我,不惊讶,低了头自己走着,不说话。我也没搭话,目光不与之接触。
我们像两个社恐的人,心照不宣的,保持着愉快的沉默。
蔡伦祠是一间小亭子,看着单薄,一侧用几根粗大的竹管顶住,以防颓塌。亭里有两块碑,一新一旧,一白一青,天阴,字迹看不清。碑前一张小桌,桌上摆一对烛台和一个香炉,没有蔡伦像。亭边有解说词,上写《蔡公祠碑记亭》:
蔡伦祠始建于明代,原占地面积300余平方米,砖木结构。内有蔡伦塑像。因20世纪60年代末至70年代初,蔡伦祠大厅倒塌,祠内蔡伦像因日晒雨淋遭毁。今存1935年“重修汉封龙亭侯蔡公祠记”碑与“蔡公祠义捐碑”各一块。丁家桥镇人民政府为保护该碑文,于公元2012年特建“蔡公祠碑记亭”以防风雨侵蚀,以示纪念,并供后人瞻仰凭吊。
蔡伦祠东,不远处还有一座圆形坟茔,青苔遍布,看着年代颇久,坟上有葫芦顶,前有石案,案上供一炉香,案下有三级水泥台阶。没见到墓碑,也查不到墓主人的身份。
三
斗室寺外的圆形香炉里干干净净,没有香灰。正对着寺门,又有一座更大的大香炉,一样没有香火。香炉上铸的字,写着宝胜禅寺。
寺前檐下,养一排花。正壁上方,石制匾额题写“佛光普照”,字下又有一面“斗室”小石匾,二字下方是正门,门楣和字迹,都有烟熏的黑迹。外墙上的南无阿弥陀佛几个字,是墨写。现在好些地方用喷绘题字,图个快捷,远看还行,近看败兴。
外墙及膝处,还嵌有两面小石碑。一面是2001年的新碑,写的大概是:
“辛巳年二月于我(?)厂拜访,偶见出家师过厂,沿山而上,始知后山幽静宝刹,聊以薄资供养之,期盼菩萨再现人间。”
出资人叫许义郎,写碑的人叫山竹,他落款日期繁简相交,似不妥。
一面旧石碑,刻上下两排捐款人的名字,字不大,但清秀、恭谨,捐洋2.5元在前,捐洋2角在末,所有名字一样大小,不似如今。碑是光绪二十三年(1897)的,那时的2角钱,可以买13斤大米。
斗室寺不大,正面供奉三尊站立的佛像,佛像与真人差不多高,前有香案、功德箱、棉垫。大门两侧,左有关帝,右有韦陀,两尊神像面对着立佛。寺内屋顶高,光线好,地面干净无尘,蒲团线香扫帚畚箕等各有其位,只是长久闲置,未免渐露散乱颓丧之色。寺内两个壁角处,有一钟一鼓,看着眼熟,也是宝胜禅寺的。
不闻电子音乐的梵唱,香火似有似无,一派冷清。
我略望望,走入左首边的厨房。厨房的灶台不小,灶口一侧还架着砍好的木柴,但不用。两口大锅上蒙红布,布上盖木锅盖。一个人开伙,确实没必要用。厨房放好些杂物,有坏掉的冰箱,以及音响、木桌、米缸、香油、暖水瓶、铁桶、烧水壶、洗洁精等等,浑如寻常百姓人家。一大把圆圆的小木棍堆在一角,看着像准备用来作小铲子的手柄。两个塑料菜筐搭在凳子上,一个放了四五颗马铃薯,拳头大,一个放一团花菜,另有青红辣椒,看着还新鲜。
从厨房往里绕,看到客房,一间里面堆架着半屋子的床板床架,另一间空荡些,墙角摆一张板床,床边一张木桌,桌上有一部合着的笔记本电脑,这里应该没有网络。再走出去,是山。毛竹林里有一间厕所。绕到山后看斗室寺,好些窗户已经坏掉,之前蒙过塑料布。
走一圈下来,没看到什么书籍。几幅对联倒挺好,字也洒脱:
一为“翠竹黄花皆佛性,白云流水是禅心”;
一为“萦回水抱中和气,方便风开智慧门”。
有一幅字不全,猜着写的是“世俗客味浓,空门禅意淡”,另一幅只余上联“满庭春雨散天花”,这两幅笔迹与木板上的告示仿佛,想来是和尚自己认真写的。
四
从斗室庵出来时,不过四点多,许湾村里已经有人收衣裳,还有人吃晚饭,捧着碗,坐在院子里。收衣裳的上下看看,吃饭的远远看看。不讲话。
我往村里走,见到一个大婶在门前撕青檀,乳白色的一摊,像条状的棉絮。
见到一间老屋,只留残破的四壁仍然高耸,中间围住一片地,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横竖分成菜畦,种着蚕豆莴笋之类。壁上有空窗,一个窗壁上有毛笔字,写“中国……万岁”等。又见到一间老屋,一样的只留四壁,但门头仍在。仰头看,檐下一排画,有黑白,有彩绘,画里有神仙法器、花鸟蝴蝶、瓜果铜钱、山水庭楼等等,各不相同。还有几幅是京剧人物,武将背上插着小旗,文官拿羽扇,自然是卧龙先生了。
村子不大,转转出来。见路边坡地上有一间小平房,一个老头在厨房走来走去的忙。我停下,门后还有一个老太太,坐在热烘烘的竹笼前烤茶叶。老太太短发圆脸,面色红润,两手上下翻搅着蔫软萎缩的新茶,我对她笑笑,老太太也微微笑。问起年纪,老太太说七十七啦。老头从灶台前转身看到我,也笑笑。也问年纪,老太太笑,替他说,他七十六,比我小一岁。老头又瘦又高,穿着膝盖打补丁的裤子,裤管晃悠悠,他和我说话,人站在厨房里不出来:这些茶叶是清明后的茶,粗茶,做好了自己喝。清明前的,是细茶,好的,已经卖掉啦。
一排宿舍楼的楼下,一家门前的墙上竖写“凤云小店”,红色的美术字,含蓄、工整、讲究,是八十年代独有的风味。凤云不在,老旧的板门紧闭,小店不开,门边堆架着几根竹篙。还有一家平房,门大开,中堂幽黑,门前晒两双新款的女式鞋子。两双新鞋,又突兀,又让人欣慰。
五
一位老人曾和我说,许湾村口有一排平房,大石头架起高高的台阶,那里原先是小学,自己曾在那里就读。
他说,1949年以前,泾县没有去外面的路,运输靠水路。陆路的话,走九华古道。小时候,从许湾去县城,都是步行,一路上走得没完没了,到了老化肥厂那里搭轮渡,沿江而下,到老城墙边,走上南水关进城。做生意的,出远门的,那要走到下坊,去北水关,从水路到芜湖。
他说,古槽后面的山里,还有斗室庵,庵边是蔡伦祠,四月的时候,牡丹花开,很漂亮,一个三四十岁的和尚在那里住。从古槽去斗室庵,以前是以前的宣纸厂房,现在都没有了,是菜地。许湾的山头上有古墓,有的墓碑上写大宋的字样。
他说,村口有棵柏子树,有上千年的历史。以前皖南事变的时候,有新四军想从这里去南陵,被抓住,绑在这棵树下砍死了。
老人说,我家原来也有老宅,十几年前卖掉了,人家把板材、石条、石墩之类的,拆下来运走,宅子无人住,塌掉了。现在的许湾和外湾,两个村子加起来,也不过40几个人,年轻人都到外面去啦。
六
回去了。
一个六十多岁的奶奶,蹲下身子让小孙子趴到背上,再手扶着他屁蛋子慢慢站起。刚站好,一辆车经过,奶奶退道旁,等车过去再走。
一只白额燕尾落到溪水边,不紧不慢走,它一点一顿的觅食,样子和土鸡无异。飞起来,黑白相间的长尾巴一闪。
有人把一张大竹盘浸泡在溪水边;有人在香椿树下挂泡沫地垫,上写“打药水 勿采”;有人在砖头搭的小桌前吃饭;有人散步;有人用旧玻璃给茅厕安了天窗;有人和我一样,上了公路再戴上头盔。
宝胜禅寺的工地仍没有工人来。
骑在在我前面的女子,白皙的脚踝处有一溜蓝黑色刺青,纹的是英文,认不清。
2024年4月23日星期二,阴历三月十五。按照过去的习俗,明天恰好是祭祀蔡伦的日子。
2024-0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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