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峰村记
搞活
一、一甲
光普照,照耀万物有光。
土地庙前的香灰炉,隐在路边,不声不响。远看像一个废弃的水池,近看像一只鼎。这时密密的草丛里老鸡母鸡一起喊起来,激动的狗一样叫不歇。想想算了,转身走,未料身后一只黑色的蝴蝶正朝我游过来,它一扭身,轻巧地避开我,仿佛一个跟踪的人被发现了,急着消失,落向最近的杂物间。
种冬瓜的人,在土里播种,又拿小竹竿牵引藤蔓,让冬瓜结在水泥地的晒场上。两只冬瓜胖墩墩的,如两只袒胸露乳的肥猪并排躺着,主人并不收,任他俩睡。
正午的树荫下,溪水并不凉,反而有一种凉开水的温吞。小鱼游来游去,没人捉。小溪边的豆娘,一身绸缎的小衣裳,她们轻盈盈地飞闪回旋,双翅扇动出一片半透明的幽蓝。
和她们比,蜻蜓就是搬运工。红蜻蜓停下来的时候,总是屁股翘上天,长长的尾巴竖着,类似人类在拿大顶。不晓得这是个什么讲究,不会是吸引异性吧,那也真是直白的很,不大讲究了。母鸡散步,猫皱着眉头,一鼻子的不耐烦。鸡不理它。
兰草临水轻摇,远处的白鹭张着嘴,一副惊讶的表情。
一个开三轮车的人在此停下,下去洗脸,又脱了上衣擦身子,露出精壮的肉。一个细腰的妇人也下车,撩水抹脸,褪了防晒袖子,洗胳膊。两个人洗好,上车,开走,一车的木料。
溪水很快平静,有人把一篮大枣放青石上浸水,人回岸边的小屋里。
山下是竹林,竹林前,是马头墙的老屋,外面晒一片新收的稻子,打了波纹。柿子树枝繁叶茂,快垂到地面,扁圆的柿子,还是青的。屋子里,天井落下一片长方形的光,晃眼睛,光里有一把空竹椅。墙上有一张伟人肖像,一角剥落,没再粘好。边上挂日历,撕到当日。
有人在东厢房里说话,像在争辩什么,我站门外看一眼,没好找人攀谈,去打听这屋子的历史。
一条小黑狗堵在路口,心想赌一把吧,谅它不敢咬人。慢慢悠悠往前,随时预备调头。小黑狗起身,吓我一跳,谁知它扭屁股往回跑,一条后腿僵着,有残疾。这时身后传来狗在奔跑时的喘气声和叫声,两只和小黑狗差不多大的土狗正跟着我的车朝前撵。
我连忙加速,见一个岔路口边急急拐过去,两只小土狗根本不理我,它们追向落荒而逃的小黑狗去了。
岔路没多远,一个老人在树下乘凉,一手捏根烟,石头上有一杯茶。我说这是你家的宅子吧,我拍一下啊。老人和气,说自己耳朵不好,我指指相机,他头直点。
宅子很老了,没人住,光线差,新修了瓷砖贴的灶台,也没用。房间都不大,堆放许多农具和蔑具,一个房间的墙壁上贴着伟人和十大元帅的年画,还挂一面写了囍字的镜子。另一个房间挂着松鹤延年的中堂,已经歪歪斜斜,经年未换。墙壁最高处,供着木制牌位和两张遗像。见到一张床,状如小屋,已废弃不用。横栏竖描两行金字:鱼水千年合男,芝兰百世昌女。两柱有联:共结丝萝山海固,永谐琴瑟地天长。百世昌,也有写作百世馨的,可能是嫌昌字不好听,和女字连在一起尤甚。
老人唤了他儿子来,有五十岁了吧。他说,现在这个屋子是偏房,正房被烧了。边说边指外面。说,那是正房的地基,全烧光了。
我问他怎回事,他说这宅子有三百年,清朝以前就有了。长毛来了,烧掉了。他怕我不晓得长毛,特意说,是洪秀全的兵来烧的。
2023-09-11
二、秦峰
入村口,运气好,一排狗子列队,或站或睡,懒洋洋,对我爱搭不理的样子。
我晓得这是假象,不假思索调转车头,果然一个积极的追过来,喉间涌动不要命的怒火。我暗自庆幸,加快车速,自求多福。乍一看,越是穷乡僻壤,狗叫越凶,一副没有见过世面的嘴脸。但狗的事情很难说,它们住高楼大厦里也一样会叫。
老头个子极矮,左手提柴刀,右手扶肩上的一根毛竹,晃着两管肥大的绿军裤,在路边走。一户人家院子里,窜出来一条狗,电饭锅那么大,雪白的毛,系一条红项圈,对着老头没完没了的叫唤。老头不停脚,嘴里吹口哨,逗狗子玩。
一个妇人出来,连哄带吓唬,把狗喊回去,我说都是一个村子里的,这狗怎么还叫。妇人说,这个狗是今天到的。老头不紧不慢继续走,我追上去,回身看他,他五官神色像极了严顺开演的阿Q,也戴一顶短短的毡帽。我问他好大年纪,他说七十四啦,我说身体真好啊,他黑黑的脸上并不开心,淡淡说,不好哦,身体不好哦。
水库边,有个戴帽子的年轻女子坐在草地上大声说话,我以为她边上有人,没想到冒出来一条英俊的狼狗,腰瘦耳尖,穿了花背心。狼狗本来趴着看水,我没看到,它见我来,跃起身,摇着尾巴绕女子走来走去,也不呜呜叫,反正呢,若是我想干点什么,它肯定也会干点什么。
女子不起身,摸它背,轻声喊名字,安抚一下,又安抚一下,狼狗乖乖趴下,继续伸着舌头看水。水面有一只白鹭,打水漂一样贴着水飞,它追前面一只白鹭,两个双人溜冰般,不即不离,翩翩绕了好大一个圈子,被追的那只,落向树梢消失不见,追的这只不停,它旋一个身飞回水面,翅膀不动,顺势长长的滑翔,拉风的炫耀着。水下好几条鱼吓得先后跳起来,涟漪里水声轻响。
过谢家的路上,拈左手无名指,轻轻弹走膝盖上趴着的天牛,心念善哉,电动车轮却碾死了一只大腹便便的过路蝗虫,还是咔嚓咔嚓,前后两下。我停了电动车,刚刚把脚伸到地上,鞋面上突然一响,并不疼,只是微微一惊,像小时候玩丢沙包的游戏,被小小的沙包砸中了一样。它一闪就不见,可能是一只正在长考生死之谜的蝗虫。真不凑巧,我撞破了他的玄思,他撞到了我的鞋上。
快到石山村,路边大院里,家养的猫子生得花团锦簇,还晓得看人。它晓得我是个不会陪它的人,只晓得一时撩拨,它自顾舔毛,逗也不理,走了也不理。如此世故,肯定是吃过许多苦。
2023-10-02
三、水库
车把扭到底,在水库边的水泥路上一边上坡一边绕。
水库在山边,一路高大的水杉和松林,岩壁上到处渗水,夏天都不见日头,冷飕飕。想想过去的人出行,真是不易,荒郊野岭的,跳出个大虫会完蛋,跳出个打劫的,还是完蛋。
下坡后是平地,小路上最低的一处,流水经年漫过,不到小腿。我每次骑到这里都会缓一口气,放慢速度,让车轮好好感受一下山泉的滋润。
前几天看到流水前立了一块牌子,写着前方施工车辆绕行。我已经不是武松上景阳冈的年纪,但车到这里已经很远,行程不上不下,退回不甘心,便往前继续。
没多远见一个戴草帽穿衬衣的大叔,便向他探路,大叔正抱一大捆藤藤蔓蔓往三轮车上放,听了不以为然,哦,路是通的,工程老早就搞好了。我说我来的地方有牌子诶。他手不停,说哪晓得他们诶,不要管的,你看,就那么一小截,不是修好了吗。我看一眼,果然前面一个岔路有新浇的灰白水泥,放心了。
见他一车的枝枝叶叶,不能当柴烧也没有果实收成,这么辛苦收了不晓得做什么用。六十八岁的大叔,牙在帽子下笑,这是芋杆子,喂鱼的。
2023-10-09
四、秦峰
浮光三十里,看不过来。
空荡荡的院子,四周种了一圈鸡冠花,红艳如火。一个妇人在洗手,黑裙及膝。枝叶掩映,只见戴了金镯子。
两个小姑娘,顶多二年级,骑一个滑板车往坡下冲,四条腿一边两个伸得笔直。驾车的比坐车的还小一点,技术好的不得了,她扶着方向盘,面无惧色,下坡一个长长的转弯,稳稳绕到墙角停下来,两个人的小辫子,开心的直甩。
三个女子在草丛边准备野餐,一个短裤白胖的腿,一个短发白净的脸,一个低头弄纸箱没看清。一个男子手插口袋站着看。看到我,男子往车那边走,女子笑。车牌是江苏的。
老人把黄豆往三轮车上装,说这个黄豆呢,自己吃也行,做种也行。现在不是转基因吗,我这个是纯天然的。又一个老人属虎,耳朵不好,腰间系一条粗绳,绳间木架里插一把柴刀,挂一把斧。他上山砍竹,腰笔直,不用扶。我要拍他,他说你拍竹子吧,竹子漂亮。
另一个戴草帽的老人坐在田边,不动,不喝水,偶尔大拇指伸进食指指肚里弹一下,大概指甲里有泥。良久,老人颤巍巍站起来,弓着腰摸出身后的锄头,弓着腰继续锄地。
山的影子投向稻田,稻田一半阴绿,一半晴黄。老人锄地,隔一条阡陌,一个老妇锄地。看着是两家人。两个锄到一起的时候,握着锄头,站着讲几句话,然后各自锄地,一步步渐行渐远。一个往暗处来,一个向光里去。
2023-10-14
五、大坑
去秦峰。
小男孩六七岁了吧,跨小单车停路边。突然一声喊,他身后追来三个差不多大的男孩子,一起骑着小单车嗷嗷叫唤着上了坡。他们到小男孩的边上停下,见他的车链条掉了,个子最大的那个去帮他。大个子也才七八岁而已,却一副大哥哥的样子,蹲下拨弄着链条,好半天没修好。本来我可以帮他们的,可见他们不时看我,怕他们怕,便慢悠悠骑过去了。
到大坑。进村的路边有许多窄窄长长的小菜地,有的在两块山石间,有的在一块山石的两旁。山石结满青苔,渗出的水珠滴在蕨草上。
枫杨树枝叶摇动,看到一架木马摇摇车,停在田间的一个小土堆上面,低着头。后面,远远一个老爷子刨地,他戴草帽,穿毛背心,一锄头跟着一锄头,不歇手地锄好了一大片菜地。突然半空里激荡起一道风雷之声,老爷子的身后,洁白优雅的高铁呼啸着穿过了山腰里的隧道。那一瞬间,我眼前同时出现了1824年和2024年。
大坑里有二三十户人家,都在山下,山溪好几条,小桥好几条。这里连个小超市也没有,路上也不大见人走动。新铺的水泥路白花花,缓缓而上,户户相通。在村子尽头,我被一条黄狗怼着撵,虽然不认得路,倒也豕突狼奔地绕了出来。狗叫得凶,老太太叫它别叫,它不听,我怀疑它纯粹是想拿我发泄一下。
离开大坑,走过一片湿润的松树林,下山,转弯,泥泞的车辙里有浑浊的积水,小心避开。一抬头,见路边一户人家,一长排两米高的竹篱笆围住一个小院,院里有棚,棚上大把大把的金银花垂挂下去,还有月季玫瑰,开得幽静又热烈。影影绰绰间一个妇人在走动,似乎隔着缝隙在看我,之后她回屋,合上了寂静的门。
往谢村去。雨后的路上,有压扁的蛇,一圈一圈的红环,扭一团。癞蛤蟆压扁后,是一摊微微凸起的黑片,一两百米就能看到一个。一条翠绿的四脚小蜥蜴过马路,我差点碾过去,停了电动车去看,什么也没看到。红嘴蓝雀看到好几次,一只低低飞,一只站电线上望呆,突然拉粑粑。
一个中年男子骑电动车过来,半路他停下,脚点着地,歪过头和路边一户人家大声说话,说说他身后露出来一张婆娘的脸,也歪头,也张开嘴笑,婆娘突然看到我,似乎有点难为情,放下了搭在男子双肩上的两只手。她如果不放,我还真没看见。
一年秋天,也是在秦峰,一个妇人弯着腰,独自在田间劳作,她突然抬起身,站那远远看向路边的我。我骑车远远看她,她戴着草帽,显得皮肤黝黑,头发因为汗热而凌乱,她挺直了腰身,就那么一动不动一直看着我,她好像认识我,好像有话要对我说。这么想着,我的电动车却没停,一转弯,下了坡,很快便在她眼前消失了。
2024-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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