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县城记
搞活
荷花塘
○风兼雨,亭内无人,池塘里一半是水花,一半是荷花。
荷花不易见,偶尔从低处露个头,嫣红的脸上水滴滴的。荷叶挤成一片,像一张张不安的托盘,颤动的水流不时轻泻而出,东一下,西一下,哗啦一声响。
睡莲有十几朵,如幽静的火。
迎宾路
○我小的时候,她就已经很老了。夏天的黄昏,总能见到她搬了板凳,坐在马路边的巷子口,穿着背心长裤,手里摇着蒲扇。她可能是县城里唯一还保留乘凉习惯的老人了。
2023-10-18
交通路
○街边小店里飘出奶油蛋糕的香味,那香味有浓郁的颗粒感,似乎用手拢一下,能拢出一小块松软香甜的蛋糕来。没多远又闻到生煎包的香味,混杂着面的焦香和油的荤香,能闻到一口下去,烫嘴的热气和油汁的溃漫。没多远又闻到烧烤,孜然、肉、甚至小竹签,都香。
因为下着雨,路上人多车多,一直低头小心骑行,这些香味都是鼻子被动接收的,不是我自己主动要去闻,更不是馋,自己拿眼去看的。所以讲修道之人要住山里,天天这样红尘里来去,不破戒,那也是很折磨人的。不见可欲,是晓得自己没那么坚强,经不起那个诱惑的。
2023-09-22
○天冷,贪吃贪睡,像冬眠的熊。梦到小学二年级的同学,一起走在环城路,醒来只记得笑脸,想不起他的名字。
凌晨五点半,看院子,有一层雪。准确讲不是雪,是霰。这个字,除了霰弹枪,一般不大用到。
霰像微型冰雹,一粒粒的,比粉末大,比泡沫小,打在脸上,如夏秋之际黄昏的蠓虫,更冷,掉在衣服上有响声。霰不像雪花一片片,悠缓飘动,落地松软,抓一把可以团成球,霰更板结一些,直直掉,掉在雨棚上会水花一样弹起来,落地后还能随风浮动一小会。人踩在霰雪上,不会陷进去,只有表面浅浅一层脚印,就算留神,也容易滑倒。
去买饼,6元一张,10元两张,饼店隔壁都没开门。街上白茫茫,风冷路滑,有人在铲雪,有人已经铲好雪。
行人无几,一个人的老人居多。我一步步稳稳走,还打了好几个趔趄,不敢再把手放口袋里。一个中年男子骑电动车带一个老婆婆等红灯,脸冻得没有表情。路边有人遛狗,狗子吐舌头颠颠跑。一个小姑娘拎着东西打着伞,雪白的手湿漉漉的。轿车慢吞吞开,倒是一辆三轮车虎虎生风,连续超了好几辆车,雪水一路从轮胎下泥浆般溅涌。
又来一个妇人,戴了棉帽围巾来买饼,我和另一人的6张饼刚刚出锅,妇人只要一张,店家说,要等四五分钟了。另一人穿保安的衣服,说,你扫给我5块钱,我把我的饼匀一个给你。
我取了饼,保安一面吃饼一面往回赶,倒是同路。他急急忙忙,快步、小跑、大步跨上人行道、沿着街边店面的屋檐匆匆走,很快把我甩在后面。
我转弯,一家隔壁的屋顶上,雪被猫踩乱。之前我铲得干干净净的地上,又落了一层白莹莹的雪霰。
2024-02-24
○起大早,街头仍留夜凉,微风里的胳膊有点冷,店铺大半没有开。
在茶城附近,空荡荡的路上我一眼看到他。他四五十岁,个子不高,一脸胡渣,红衣刚过肘,黑裤刚过膝,脚踩一双绿色解放鞋,一步步,目不斜视的走。
反常在于,这个男子还披了一头古代仕女的发髻,垂下的双尾刚刚及腰,他头顶上的浓发里,插两只五彩小风车,随风而转。这人戴银项圈,两手无名指各戴一个银戒指。他戴的银耳环,直径如乒乓球大小,中间悬银球,每走一步都发出三四声咕噜噜的碰响。他自己一个人,走得不快不慢神色自如,全无窘迫之感。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无法判断他这一身是一种民族风俗习惯,还是异装的个人癖好。我觉得他比杨神经还要奇怪,也不知道他生活在一个怎样的世界,他是一个谜。
2024-06-07
○老头子得有六十开外了,脸色黑,戴一顶黄色塑料安全帽,脖子搭一条灰毛巾,斜挎一个细带包。
他骑的自行车至少服役了三十年,车轮钢丝和齿盘链条、龙头把手都锈迹斑斑,尾座那侧挂了一个铁网篮,里面塞了一件蓝衣和一个塑料水壶。这个车,放在路边不上锁,十天半月也不会丢。红灯时,老头子停在斑马线上,还剩五六秒换绿灯,他等不及,见没人,便挺了腰径自骑出去。老头子的细带包里一直有个小喇叭在唱: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压心底压心底,不能告诉你。
12岁那年的夏天,我第一次听到这首歌,听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不理解什么样的回忆会是粉红色的,不觉得磁带封面上那个女生有多漂亮。可是啊,这个娇嗲到有些俗腻的声音,这个一开口就能把人带到舞厅里的声音,真是难以忘记。我轻轻提速,撵上那个老头子,老头子像个少年,把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踩得飞快:
——喔,夏天夏天悄悄过去依然怀念你,你一言我一语都叫我回忆。就在就在秋天的梦里我又遇见你,总是不能忘记你。
2024年09月03日
○又见到那个穿着打扮很奇异的人,还是银耳环银项链银手镯银戒指银脚镯,还是一样的发髻,一样的黢黑脸色与稀疏胡渣。本来没有看见他,但这一次他脖子上挂一个白色的塑料口哨,过马路时,他自己吹,局局局,局局~~局~~~~。
○傍晚,去买十个五香蛋。
老板娘二三十岁,口音绵软,她找钱的时候弓着雪白的腿,我说我还有一碗馄饨在这吃,她把拿出来的钱数了数又往小抽屉里放,找零一直算不对,自己笑起来。
店里的简易小桌已经抹干净,但胳臂搭上去黏黏的。老板娘回到空调房里来,侧坐着包馄饨,雪白的手,一点一捏。另一个圆脸男子下馄饨。
我先吃蛋,剥一个,好味道,再吃一个,左右无事,看了一眼塑料袋里的五香蛋,哎,只有七个。这时老板娘已经出了空调房,不晓得去忙啥。等她回来我说,刚刚这个蛋少了一个哎。她哦一声,望望桌子上的蛋壳,出去用筷子夹了一个蛋来。
可能她看我来的匆忙,搞的她自己也匆忙,数数数错了,也可能是有意扣下一个蛋,若我出了门,这便说不清。
不论怎样,都不好的。
○她白皙纤细,乌黑短发,红衣红嘴唇,见我走的汗滴滴,站着等,说你还不赶快把拉链拉开啊。拉开了,舒坦。付账走掉,快出门了又喊我,回头见她拿起一瓶淡红色的饮料,朝我扬一扬,站在收银台后说,这是你的吧。
○街边,看到一个送快递的胖姑娘,厚墩墩头盔下一头长发。她一手握车把一手看手机,送餐的保温箱搁在踏板上,两条腿圆滚滚的分开,秋风慢悠悠,胖姑娘也慢悠悠。回头瞥一眼,她黑油油的脸上留着淡淡小胡子,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伙子。又见过一个送快递的男子,脖颈那有一道英文纹身,花体,竖排。这两位有个性的小哥,真是一时瑜亮。
○“欸!哈!怎么在这碰到你,你到哪儿去,可是回孤峰,哪天到你家玩去哦,我今朝来街上买点东西,买好就回去啦,你没事到我家来玩哦!哦,灯亮了,我先走啦!”
○那个一身猎猎皮装的男子,跨伏在一匹黑色的摩托车上,矫健,俊美,连绵的轰鸣中掠过我。他飞快,头盔上的粉色小风扇,嗖嗖转。
○对面两个女生,一样高,一样穿褐色棉袄,边走边吃零嘴。戴眼镜的那个圆圆的脸,长头发,突然看到他,放慢脚一直看他。直到他也看到了她,她的眼睛笑起来。另一个也看到他,眼睛也笑。他呲牙笑,原来是老同学。
○穿白衣服的小姑娘,皮肤也白,十七八岁吧,站在路边,拿手仔细地擦一个男孩子的嘴角。男孩子也才十几岁,天都黑了还戴着墨镜,酷酷地跨在单车上,胖胖的像个大宝宝。
苏红东路
○猫子在玻璃柜台上闲闲走,干净,温柔,乖巧,尾巴翘着。摸摸小脑袋,喵一声,身子就凑上来蹭你,和你认识,和你打招呼的样子。赞一声好漂亮的花猫,老板笑。店外天已黑,零星下着雨。
高峰路(原桃花潭商场)
○白雾里看到一辆板车,一头翘着停在路边。板车上有白菜萝卜,有竹篮小凳,不见它的主人。白雾微微荡漾,像婴儿的呼吸一样轻柔绵细。路灯朦胧,这时的街上还没有多少人。
2023-12-30
皖南第一街
○路口亮红灯,四条斑马线上,一个女子穿露脐装细腰款款走,一女子墨镜长发飘飘走,一女子短发短旗袍在走,一个女子打着电话短裤大步走。四个人,把四条斑马线走出T型台的风情,四条街的人,全都停下来看她们,五彩斑斓,看不过来。
2023-09-03
○雨不算大,但一直不停,落在身上冷。路上没有多少人,霓虹灯倒映在路面的积水里,摇晃破碎的粉红。一个女子骑车带一个小姑娘,没伞,没雨衣,两个光着脑袋,慢悠悠骑。女子大声的和小姑娘说着什么,不着急。小姑娘双马尾,七八岁,短袖T恤,手捂着头,一会又摸摸自己湿淋淋的胳臂。
我停在前面的红绿灯下,半天她俩来,女子不停,慢慢悠悠骑,穿过了红灯的十字街口。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听见一句“给别人打工”的话,雨声大,剩余的一滑过去了,慢慢消失在一个没有路灯的小巷里。
○女生一手拎一袋奶茶,伸头和骑电动车的男生说话,她嘴巴叭叭叭叭,渐渐地凑上去,要贴到耳朵了。男生面不改色,头不敢动。
○女生侧坐在电动车的后面,手里拿一盒泡芙,透明塑料盒没有合上。红灯太久了,没一会她便忍不住,两指头捏了一个泡芙吃,嘴抿着,口腔流溢着酥脆的奶香。她一头漆黑的长发,发梢那里染成绿色,她一身宽松的运动装,两只光脚悬空,勾着乳白色的拖鞋。
○突然下雨,过马路的大爷没带伞,低头抹脸,急急往前走。大爷身后是一个胖胖的老奶奶,拿条拐杖,走不快。他俩衣着简朴,来城里看孙子的吧。
○放学了,父亲的电动车后座上带着女儿,另一家的母亲带小男孩,很快撵上。男孩子牵住红领巾的一角,看它旗一样飘,经过女同学时,大声喊她的名字。女儿两手环抱着爸爸的腰,像个温驯的考拉,不做声。
又一个母亲带女儿,停在斑马线后面。开来一辆小汽车,也停在一侧等红灯。女儿盯着车看几眼,朝后座喊一个名字,后车窗摇下来,是一个小男生,瘦瘦的,嘴在嚼动,他看到女同学,低头找一下,挪屁股到车门边,递出一个小零食,大声说这是巧克力味道的。女儿笑眯眯去接,只差一点点,接不到,她从电动车后座上蹦下来去拿,撕开了包装袋,笑眯眯往嘴里送。她妈妈微微胖,笑着骂:“好吃佬”。
气象路
○遇到一个外卖小哥,他头盔上插两根长长的雉鸡尾翎,得有三四尺吧,下面还缀了好几颗明珠,像京剧里的吕布。小哥一个右拐弯,笔直往前骑,一对雉尾迎着风急促抖动,威风凛凛,神气的不得了。
三个塘
○泾县有个三个塘。取名三个塘,是因为确实有三个塘连一块,又各不相通。三个塘是泾县人给她起的小名,简单粗暴了点,大名好听,叫甄塘,传说这里是甄皇后的老家,甄皇后叫甄宓,是曹植的嫂子。三个塘边有柳树、浴室、赵大饼、土地庙和打牌的人,塘里有荷花。今天看到第三个塘里,最后一朵荷花在还开,孤单单的残红,俏灵灵的倔强,荷花到底是荷花,大势已去,却不染风尘气,依然名门闺秀之美。
2023-10-02
○过三个塘,几个老人在塘心的亭子里闲坐,土地庙前供奉了好几柱香火,祈福的红幔也换了新的。浴室门前,几人摆了方桌,站在上面贴长长的春联,一个妇人在矮凳上翘二郎腿看他们贴。
○遇到一个几十年前认识的人,她牵一条小狗在遛,胖的几乎认不出。她也看到了我,我更是胖的没法看。还好,我们默契地没打招呼,节省了许多感慨。我刚刚认识她的时候,她的钥匙环上有一只粉红的小猪布偶。
滨江花园
○大年初一,滨江花园的棋摊上左一团右一团,好些人围着,不只是老人。也有人更享受独处,他愿意一个人把自己的时间消磨掉。
去水边,一个幽秘的地点。一个男子先我一步到,他瘦削,长腿,下了坡,站着看远方。我戴了头盔要走了,他自己掏出一把瓜子,不紧不慢嗑着吃,一点不着急。
2024-02-10
○绿树成排,打太极的人,绸衫缓缓推出一个圆。没多远,大妈们跳广场舞,手捏折扇,腰胯款摆。一个短裤中年人,穿一双到膝盖的黑丝袜,小心地跨过水洼。一个长发小姑娘穿白丝袜,被交警拦下,问她头盔在哪。干瘦的老头子,收音机里在唱戏,他的自行车比步行还慢。另一个老头站在老城墙边吹笛,笛声清亮地穿过水雾蒙蒙的江面,落向白茫茫的江心洲。那里有夜鹭、斑鸠,还有一座废弃的公园。
2024-07-13
青弋江大桥
○后面有辆暗红色的小汽车,喇叭声像猪叫,声调倒是不高。可能司机喜欢听这个叫声,一路猪叫,扬长过了大桥。
○自行车不大,但坐凳有点高,那个胖小伙一脚一脚往下踩的时候,腰身摆动、屁股下坠,左一下右一下的,看着费劲,像个憨憨的大熊猫。小伙子留一嘴胡子,T恤摞卷到胸前,车篮里放一只大塑料壶,壶里有半壶水,他戴一副红线耳机,听到得意处,嘴里大声跟着唱,“哦哦,哦——”唱唱他停了声,似乎突然间发生了什么事,我扭头再看他,小伙还在踩自行车,眼睛却怔怔看向路边一个妇人。那妇人穿露背瑜伽服,扎马尾辫,一双白球鞋走得轻盈又奔放,真是好身材。
○今日立冬,早上大雾,骑车冷。黄昏时的月亮,像明信片上看到的那样,是深蓝又宁静的天际中,弯弯的一道光。想起王菲。她唱:回头看当时的月亮,曾经代表谁的心,结果都一样。
2024年11月07日
稼祥南路
○换了一家浴室,卫生间是磨砂玻璃门,门上有字御玺堂。御玺堂的外面,是坐式喷头。搓背的人手脚麻利,抽一品黄山。泡在池子里的人,背上有鹰。洗完澡,结账时,吧台不收他们的澡券,说是门上贴了通知,春节期间不能用此消费。
稼祥中路
○那人穿冲锋衣,登山鞋,电动车上放着折叠鱼鞭和工具箱,背上背一个包。快递小哥追上他说话,红灯时,两个你一句我一句说半天。他俩应该不认识,但很谈得来。到第三个红灯时,快递小哥才告别。
○小姑娘五六岁,坐在她爹的电动车后面,右手从腋窝处伸进她爹的背心里,左手在背心的一个破洞洞口摸着,往外揪棉花。揪出来一小把,不揪了,这只小手也伸进背心里焐着,小脸侧着贴上去,乖巧如猫。绿灯亮了,他爹慢慢骑走。
泾川大道
○大爷的板车停在小区门口,上面有紫茄子、绿黄瓜、圆滚滚的青瓠子。他生意不好,卖的不多,搞不好要一板车拉过来,再一板车推回去。大爷的头发胡子全白了,坐板车边上一个人静静吃糍粑,他掉了牙的嘴是瘪的,一口一口咬动时,又香又吃力。我看看他,他对我微微一笑。
幕溪南路
○那个桥下的老太太,把一根平头钥匙插进鸭肠,她一手捏着长长的鸭肠往后褪,一手顶着往前推。要说聪明,真是聪明,就是用完的钥匙有点腥。
桃花潭西路
○采桑葚的人,戴了手套,穿了胶鞋,帽子遮头,花帕蒙面,一手提溜着塑料凳子,一手拿着细细的铁钩子。她在桑树下走,仰着头望,望望放下凳子踩上去够桑葚。没勾两下,帕子掉下来,露出一张小姑娘的脸。
○桃花潭西路上的摊贩全都回家过年了,只有一个男子还留在那。他一个人趴在三轮货车的把手上小睡,没有人来买他的核桃。
桃花潭中路
○一条八九点钟的街,灯火通明,两边停满了车。车后面,是绚烂的酒楼、饭店、会所,各自卖火锅、烧烤、羊蝎子,想喝什么都有,不在话下。走下餐桌的人,酒热风轻,纷纷在店门前长时间握手,再一一含笑散去。他们中,有的人可能再也不见,而有的人,马上会在另一个地方的另一个房间,再次相见。他们是厮杀一夜的赌棍,厮磨一夜的情人,还有厮混一夜的少年。
谢园东路
○路过一个棋牌室,挂一个书法“祝您牛逼”,笔法稚拙淋漓。没两步又一个棋牌室,壁上“雀神附体”码出半圆,如日出东方。用四个字表达不失体面的恭维,不难,难在还要好玩。园锅的没用茶室有字“祝您快乐,大乐特乐”,也挺好。
红星广场
○四五岁的弟弟,戴了护膝护肘在学骑车,七八岁的哥哥像大人一样,弓着身子扶了车把和坐垫,推着绕圈子。骑一会,弟弟去喝水,哥哥自己骑着玩,不成想转弯的时候却跌到了,一骨碌爬起来。爷爷在荫凉的长椅上眯眼坐,小喇叭唱戏,正入迷。
○两个白发老人坐长椅上聊天,自行车停一边。走来一个妇人,一步步从他们面前经过,白头发一起扭脖子看她。已经走过去了,微微谢顶的老头子又看几眼,另一个不再看。然后接着聊。
○那个妇人轻鞋长裤,独自在墙影里练舞。
一会是扇子舞,转腕,小跳,她两手握着扇柄,打开的绒面扇叶在胸腹前抖动。一会是交际舞,她虚拢双臂,像搂着一个人,脚尖频点,优雅地流走。结束动作是举起单手旋转,要好几圈,妇人练了三四遍,总是收不大稳,会摇晃,会踩出一只脚。她微微喘息,一直练,终于在原地的飞旋中骤停,一下子稳稳定住了身形。
这下看分明,这高挽发髻,一身神采的妇人,已是当奶奶的年龄。
○上午十点钟的红星广场,有人卖风筝,有人搭建充气的彩色城堡,还有蹦床、风车、套圈和大大小小的气球。孩子们还没有来,来了,五颜六色,会好开心。
星潭路
○四五个少年在教室后面练乒乓球,嘻嘻哈哈,躲来闪去。
空空的教室里,一个女生站在课桌边上看,另两个女生牵胳膊走出来,没几步停住脚,向另一个方向的操场看几下,又转回身,牵着胳膊慢慢走回教室。这两个女生,一路上都扭头向男生这边望。
而男生一个个粗着嗓子在玩球,完全没人在意。
离他们不远的树下面,又有两个女生坐在绿叶深浓处细语,马尾辫、黑眼镜,脸上笑得红扑扑的。
这是周末的午后,这是一群少年的流金岁月,秋风清爽,太阳斜射出丝绸般明净的光,使人恍惚,又心跳。
千亩园
○这二位被我看到的时候,正在车边脸对脸胳膊搭胳臂的站一块,嘴都要亲上了。突然看到我,两个立即分开,保持一定的距离,好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很明显我是个扫兴的人,走在前面的那只看看我,悻悻的低着头,后面那只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跟着大黑狗走几步,又拖着尾巴靠边走。尴尬的要命。
○女儿八九岁,穿着古装小棉袄,戴耳环的妈妈和她并肩走。女儿看着爸爸,甜甜笑,爸爸瘦瘦高高戴眼镜,牵着女儿的手,大步过马路。
○去拜年。街上,老人在公交站台旁等车。黄毛小青年驮一个长发长腿的女子。好像看到了以前面熟的人,不敢认。有人戴崭新的红袖章背着手走来走去,袖章上写:禁放烟花劝导员。
城东
○那个妇人脸色发黑,微微胖,拿一把小斧子蹲在那劈柴,柴也不是柴,是一条旧家具的腿。边上是一个用旧了的煤基炉子,不烧煤基,烧柴,火焰笔直伸出去,像一直狼毫毛笔的笔尖,笔尖青烟缭绕。她蹲着砍,手肘并没有大起大落,准确的说,是在剁,剁一下,胳臂上的肉抖一下。妇人不到四十岁吧,赤脚穿拖鞋,右脚踝那里,纹了一朵黑色的花,手掌那么大。
○不锈钢制的煤机炉子烧旧木料,碗大的炉口竖起一尺多高的火焰,火焰凝聚不动,如一只灿烂的毛笔,笔尖轻跳。有风来,火焰的尖端被吹开,下面仍然凝聚不散。吹开的火并不摇摆,它像一茎彼岸花那样,一根根伸出细长的花瓣,在风里急促颤动。烧火的老头子并不把铁壶架上去,他要等火势减弱再烧水,这时他正拿着黑漆漆的火钳子,背着手站在一边,看另一边的清洁工扫地。清洁工是个个子不高的妇人,她一路不声不响,拿竹制的扫帚把烟蒂、落叶、纸屑徐徐扫入铁畚箕里,一路徐徐,走出小巷。如果有人这时出门,他会看到一条干净的小路,路上有木料燃烧之后的焦香,被晨风推送而来。
青弋江北路
○一个老妇人挽一个老头子在路边走,看到地摊上摆的小菜,转身拿起来看一下,又扔回去。另一个妇人在路边走,牵一条狗,狗子在那个地摊上闻来闻去。卖菜的妇人看不清脸,距离有点远。
○一个大叔穿短裤跑步,他谢顶的头发还剩下黑黑的一小片,随着起伏的步伐,一扇一扇的。
○一个老大妈,一个人等车。她头发花白,有点胖,穿暗红的T恤,坐在公交站台的长条凳子上,左手边一条拐杖,右手边是一个红色的塑料袋。
○天际有雾,江边有一大群妇人在洗衣服,棒槌声、说话声响成一大片,宛如集市。不远处有几只白鹭,聋子一样站在浅浅的水里,偶尔一探头,水花溅起来。
○一个妇人躺在一个健身器材上,两只脚勾住横栏,往后下腰。边上一个老汉站在自己的器材上,忘了甩腿,盯着看。过半天,妇人缓缓抬起身,胸脯落入领口里,老汉这才想起了什么,动起来。
○一个矮个子大妈,把一只脚高高的架在栏杆上,两手树袋熊般抱着。坚持了五分钟左右,放下来,大气不喘,静静看着雾气弥漫的江水。
○一个环卫工老人在扫台阶,扫到我跟前,问我拍什么,是不是要发到网上去。我说拍的好玩的。台阶上有一只深褐色的鸟,胖胖的站那不动,环卫老人走来走去慢慢扫,扫到它跟前它也一动不动,没有避让或要飞的样子。走近看,是一只啤酒瓶。
○一个短发妇人,胖胖的,坐在石桌子边上,刷手机。
○那个环卫工人,拿夹子夹起江边的一只塑料袋,收进塑料桶。走走他往水里抛石头,落点有一只白色塑料袋在飘漾,我以为他要击沉,不是。他砸了好多下,一次没砸中,他是想用涟漪把塑料袋推回岸边,再捡起来。
城北
○一个中年人,五十开外,紫黑的脸,旧衬衣,站在菜市场的路口打电话,声音很大:你看我一年到头可请过假,就今天请个假哎,那个我明天把它搞好可行啊,明天搞可行啊。
○老二中牛肉面的生意好,那么早,已经坐了许多人。清早上有点凉意的,仍有人只穿短裤,还露腰露肚子,身体也真是好,好看。
○北门菜市场像是买东西不要钱,鸡鸭摊位前站满了人。一人围着围裙看大桶旋转褪毛,一人补货,一手捏四五只鸡的脖子,提着放进铁笼子。
○黑黑的巷子中间,伸出一盏方形灯箱,棋盘大小,红字写着“浴”。
我去时,那人正穿衣,我湿淋淋回来,那人还在。他个子不高,一身黑衣,衣服杂物都团在一个塑料袋里。他始终不走,磨磨蹭蹭系鞋带,又摸出一根黄鹤楼慢慢抽。他弓身看小视频,手机里唱军歌,他嘴里发出嗯嗯嗯啊啊啊的短促低声。
那人突然给一人电话:你现在在干什么事,哦,在当保安啊,你几点下班,十二点啊,我买了一件和你一样的衣服,1200块,哦,我鞋子也买了。那,我们过年去动物园玩去,我们一阵的,把谁谁喊到,我们三个一阵的,过年出租车肯定贵,我们坐公交车去,嗯,过年去。你还要十二点下班啊,啊,就这么讲哦,嗯,嗯。
终于他走,没几步又回,到矮榻边的小茶几上,手指勾着小托盘的手柄,喝光透明小塑料杯里的水。
来这家浴室的老人蛮多,可浴池水温一直不热,大厅里也没开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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