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活丨黄村记

文化   2024-11-27 12:39   中国  

黄村记

搞活




秋雨秋风,洗剪吹,稻田新剃了头。


该收割的已经收割。喜鹊饱食终日,日渐肥圆,它们一排排挨着,小脚抓着电线,望着雾霾霾的薄云,不飞。水牛慢条斯理边吃边走,昂首见到我,一下定住,清亮亮的大眼睛诚恳地凝望我,仿佛认出我是它前世的谁,尾巴绕着甩。两只喜鹊稳稳在它背上,背对而立,不飞。


七成新的电动车停在小路边上,一个穿蓝色中山装的老人锄地,身板和锄头一样直,一样单薄。菜地边上有一个蓝白塑料布搭起的简易凉棚,棚里有一把带扶手的椅子,椅子上堆一件毛背心,背心上竖一个玻璃杯,杯里有半杯茶。我经过时他不抬头,手里锄头也不抬,浅浅刨,动作很小。


大烟囱笔直朝天,雄姿勃发,若不是身系大地,简直要连根拔起,一股脑喷射出去一样。从低处仰望,密匝匝的茅草围着烟囱摇晃,使它更像一条昂扬的巨鞭,在烈日中坚挺不屈。


正对着烟囱感叹,边上来一个老汉。他电动车踏脚处放一只桶,桶里无水,有一条鱼,二尺多长,窄身尖嘴大尾,生得面目凶狠。老汉穿胶鞋,鞋上干干净净,也不见任何渔具,我问他这是你钓的?他说这是网捞的,这个鱼全身只有一根刺,街上许多人一段一段的买了吃。我打量了说,三十块差不多吧。老汉一笑,那可吃不到,我这个没得二百块吃不到的。两下告别,我骑车一个转弯,没多远便看到一个淡水鱼养殖场,一面面圆形小池塘里,水泵正打出连绵不绝的涟漪。


转到一个小村子,空地上堆放着乳白色破皮旧沙发、老红瓦、老木板,还有一台木制打谷机,毛笔写的名字有碗那么大,工工整整的落款是1990年。


它黑乎乎的铁齿轮没有卸下来卖钱,约等于扔掉了旧鞋子,鞋带子没有拆了去,心里是希望有人要,还能接着用。但没人再用了,没走几步远,一户人家院子里,又看到一台木制打谷机,一样的款式,一样的老旧灰败。


散养的乌鸡一身黑,利索紧凑,羽毛近看有幽蓝的光泽,像个刺客。一样遍地刨食,乌鸡像在全神贯注出任务,芦花鸡像老妈子嗑瓜子闲逛。山羊走两步停一下,走两步停一下,朝我走来。从没想到羊的耳朵有那么长,能像小姑娘的双马尾那样,歪歪脑袋便摇摇荡荡。它走到我跟前,我伸伸手就能摸到它。可是我啊,摸不准它到底要干啥,轻轻一跺脚,它轻轻一吓,回身走开了。


路边一间老屋,屋里长出了一棵树,树干有瓮口那么粗。老屋只剩四面墙,墙根的草,油绿绿,摸着灰砖一道道往上直爬,鬼鬼祟祟,又明目张胆。青石条的门楣还在,但没有门,像牙掉光的嘴,空空张着。起初,拿薄砖从里面封死窗子的人,不会想到窗子还会被蔓草从外面密密封死。老屋屋顶已朽败颓落,墙头杂草纷乱,一条三四尺长的大蛇掩映其间,它全身细密的格子,灰白色。风过草动叶响,它不动不响。怀疑是蜕下来的一挂蛇皮,老屋废弃,大蛇的真身也遵从天意,悄然遁去,安眠于清静之地。


人之一生,总是见异思迁,新旧更迭无可厚非,旧物见弃,本是炎凉人间的难免。我只是感念那些一逝不回的时光里,多少情比金坚,终究物是人非。这么想着,这时走来一个妇人,快有五十岁了吧,白脸短发黑胶鞋,刚刚洗完衣服,左肘间挎一个白色塑料漆桶,右手上一个大红塑料盆,抵在厚墩墩的腰间,左手帮忙,伸过去抓着盆沿。她吃力地下坡往家走。不远处她家院子里,一个六七岁小姑娘正坐小板凳上和猫做游戏,身边摆了许多小盆。猫眯着眼,不耐烦,也不跑。


我咔嚓咔嚓拍了两张,她停下脚,侧身笑,你拍我啊,我(这样的)还好看啊。


又转到一个小村子。一户人家的老屋贴蓝色春联,不小,原有两进,当年可算是大户人家。过了明亮的天井,到昏暗的中堂,璧上贴了许多年画,有领导夫妇微笑挥手的,有青山绿水的,还有水果的。一角堆着冬瓜三四个,南瓜七八个,边上一个一米高的塑料袋,鼓鼓囊囊,应该是新收的稻子。


家具农具也是老的,长案、立柜、板床、凉床、竹竿、仰八叉、风车、笸箩、簸箕、竹篓、扫帚、菜篮、筛筐、锄头、铁锹、小铲等等,我知道名字和不知道名字的,老屋都有。它们各安其位,是开始的样子。左边光线好,住人。厨房里炖一锅肉,肉香有腥气,大概还没烂透。右边空置,有之前的卧室和杂物间,黑昏昏,没有光。


客厅的木头柱子上连贴五六幅对联,依次是“红梅吐艳迎淑女”“佳儿佳女成佳偶”“喜结良缘堂添异彩”“二姓联盟谐和好”“结成终身伴侣”。这些都是上联,下联在左边,被年画、器物遮住。


大妈短发、和气,围着红格子的旧围裙,有六十多岁。我问她这屋子夏天热不热,她微笑,说不热,凉快。但是冬天冷,老屋子,四处漏风。我指指八仙桌问,以前过年,一家人就是在这里吃年饭吧。大妈的脸上抽动了好几下,说是的,我一直住在这里。我又指指那些对联,这是你结婚时贴的吧。大妈的脸上又抽动了几下,说欸,是的。


那些喜气洋洋的对联,若不细看,会以为是直接写在柱子上的。对联的纸已经绡薄,红色褪尽,它们被一张张贴上去的时候,边边拐拐都粘贴的十分仔细,因此至今没有脱落,也没有分毫的起皮翘边。一贴,就是一辈子。


大妈又带我看一张废弃不用的暖床,大妈说,这张床传了好几代了。


回到黄村街道上,小姑娘梳马尾、八九岁,乖巧不乱跑,侧身跪着,对着一本书在吹一根短短的箫。这是周末,她的父母都不在店里,店里卖化妆品。


2023-10-29



没有人的广场上,一个少年趴在栏杆上,帽子罩住头,也不锻炼,也不看手机。

一床蛋黄色的圆形桌布上,均匀地铺着白菜杆子,菜杆子青绿相间,根根两三寸长,晾在地上,远看像一张巨大的蛋饼,只差再涂点微甜的辣酱。另有一面淡蓝色方布,靠一边,也在晾。看两下,居然看饿了。


黄村街道边,一群人在一家店门前围成一团,有坐有站,或负手,或垂头,密不透风。


十余人,都五六十岁了,并不喧嚷,目光盯在一处,各个都在沉思的样子,不动。我站一边等,半天有人侧身和人说话,缝隙里这才看到,是在下棋。显然有一方遇到了将杀的困境,大家苦思冥想,又不甘心,又无计可施。上风的这家也不骄矜,他之前,应该已经捏一把冷汗化解了多次的反攻,此际他一手轻抚一摞吃掉的棋子,一手搭桌上,稳稳地静待风云之变。而众声沉寂。


左拐一条笔直的路,看到一幅土地庙的对联:“土可生万物,地能发千祥”。藏头、工整、贴切,有敬赞之情,明快得体。这么些年见过的土地庙对联,以此为最佳。


已经骑过去了,又折回大哥晒着白菜杆、小河鱼的院子,说我给你拍几张照片吧。大哥戴遮阳帽,坐小板凳,腿上架一把二胡。他有点不好意思,略一推辞,便咿咿呀呀拉了一小段。抿着嘴,非常认真。我估摸一下,说你这个练了有半年吧。他点点头,我是四月份开始学的,拉得不好。我说黄村这有戏剧剧团,或是有老师教你吗?他说没有,我是自己看视频学的。说完面有惭色,微笑。我也笑,慢慢练,花时间就行,下次我再来。大哥还是微笑,说好,不起身,继续练。


到一个村子里。老人面色红润,身体结实,看着不过五十多岁,谁知已经七十二岁。他蹲院子的水泥地上晒萝卜丝,萝卜红皮,我小时候常见,觉得像幼儿园里女生穿的那种俏丽的红皮鞋,印象里这萝卜是甜的,好些大人们,曾蹲在一根竖起的公用水龙头下面洗,洗完的红萝卜,水滴滴,鲜艳艳,像水果。老人说,这萝卜叫一点红。


问起他老屋檐下的小铁叉是什么讲究,他语气低下来,有了禁忌之意,无人的黄昏里,神灵如在近旁。你看,我家对门原先有个豆腐店,他家烟囱正对我家老屋正门,我们家就用一个铁叉挡住。我看他手指之地,那里有间小屋,已经无人居住,荒草漫地。我又问为什么有人会在门前挂算盘,还有固定的数字。他颇为懂行,说这是为了招财进宝,算盘是加法,越加越多。我一说你就懂,天干地支你晓得吧。我不是太懂,不晓得该怎么问。老人还说,墓不能乱修,你看康熙皇帝,他修了墓就没事,他是有福气的。人啊,平时还是要多修福。


就要日落,穿红色围裙的大妈拉一辆小推车,来收白菜,白菜晾在田埂上。田埂边,有一条从徽水河过来的清澈小溪流,溪流边,穿蓝色胶鞋洗大白菜的年轻妇人,可能是大妈的女儿。再过些日子,这吸纳了天光与地气的大白菜,就会变成香菜,小碟盛了,麻油洒几滴,咸咸辣辣,又鲜又脆,能下两碗白米饭。


游荡陌生的乡间,不觉天色转暗。放鸭子的老人,拿着细细的长竹竿,在稻田里站了很久。我看不见鸭子,只听见鸭子的声音。稻田一望无际,一直铺到夕阳那里。一群妇人在另一条溪流边洗衣服。怕惊了她们,我放高声,远远问路,她们热心指点,还说,你看那个加工厂,过去了就能看到徽水河,那边漂亮的。我说来不及啊,今天来不及啦,再玩天要黑了。我道谢,告别,她们还在树下洗,溪水还在凉凉地流淌。


四点半出黄村,过大桥时风更大。我拉紧拉链,戴好头盔,把自己收拾停当,啜口冷茶,一拧电动车车把,开路向东。突然金光一闪,左边的后视镜里,一点夕阳正光芒万丈地向山下消隐,瞥一眼右边,也是一点夕阳,在后视镜里大放光明。落日慈悲,广泽天下,此刻又依依送我。我心默念一句李白的诗。鼓点敲响,吉他拨动,齐秦在我耳边唱老鹰乐队的《加州旅馆》,一路唱到秦峰路口,刚刚唱完。再唱《飞行鱼》,一路唱到董村桥,又刚刚好唱完。


我右拐,下运河埂,车轮下不时碾响路边的小石子,啪,啪啪。没多远,望见一个人在对岸的山脚下垂钓,碧水清流,野风寒凉,他穿一件大红羽绒服安然独坐,没有要走的意思。


在他身后,一轮淡淡圆月正悄然悬上幽暗的山岗,而暝色落下来。


2023-11-26



从后山大坝淌水而过,沿青弋江到金水大桥,折入丁家桥镇,风冷,吹的肚子饿,想吃口热乎的,看一眼桥头的烤鸭,继续穿丁黄路到黄村镇。


一个小姑娘在路边刚买了卤煮,手里香喷喷,差点没忍住也去买。继续东张西望骑,路口一家店的花生摆了喷满两大栲,停下问生的还是熟的,坐后面的女子声音好听,热情说,熟的,刚刚炒出来的。边上一个男子问我要多少。我剥一个花生先杀馋,买了十元的,果然热腾腾。


不好意思马上吃,出了黄村,直到路边一个山脚下,才趁热吃一通。以后冬季出门,要带点干粮。


2024-01-07



小镇上,一人挎包在前,手里拿一面小小的铜钹。他身后是一条布制黄色滚龙,三人持棒撑起,约八九米长。四人都是便装,最后一人动不动拿手机打电话。他们从街道的左边一路到头,再折返从右边一路过来,每到一个店铺,都把龙头伸进去。有人给几个硬币,有人不给,只是看着他们。不蛮要,不给,过到下一家。


店铺有卖烟火的,卖花生瓜子炒货的,卖衣服鞋子的,卖水果甘蔗的,卖卤煮的,卖烤鸭的,卖年画的,卖灯笼的,卖玩具卖气球的。两个三四岁的男孩子在玩。一个跳起来往地上扔一个什么东西,撅着屁股嘴里喊:两点!然后捡起来再跳。另一个围着一个罩褂,一样的动作,嘴里也在喊。两个人兴奋的跳着喊着,此起彼落,不知疲倦,像胖墩墩的两只小青蛙。


街面不宽,公共汽车开过来,马上显得拥挤,倒也没什么人按喇叭,应该是懒得按,反正街道只有几百米,一会就过去了。有人路边洗衣服,有人打牌,有人在等烤山芋,有人在修电动车,有人进超市,有人骑电动车瞎逛,一个小媳妇,发髻梳得油光水滑,高高拢起,她穿一双毛拖鞋,手里捧着一个小娃娃,慢悠悠在走。


面馆关门,油货店关门,发糕店关门,小学校门外面,飘过一阵阵烤肠的香味。这是周日的下午,春节就要来了,许多人已经回乡。


2024-01-29 



那个小姑娘,浓密乌黑的发丝全都挽上去,潦草挽了个髻,露出胖嘟嘟的粉红脸颊。


她把脸颊贴在小伙子羽绒服的后背,眯着眼,两手紧紧搂着他。小伙子也微微胖,电动车骑得意兴勃发,他一个上坡加转弯掠过我,一骑轻扬往前飞奔。小伙子就是小伙子,我一个人的电动车,撵半天都撵不上。


法相寺在进村的半路上,边有土地庙,新贴了对联:紫气东来,此地生金。书法老辣,行文明快,不见低眉顺眼的逢迎,有几分我的地盘我做主的气派。


近村口,又是一座土地庙,掩映在小坡的竹林间,雪白的墙上写一个应字,里面两壁上打了黑框,一支笔,东描竹,右点梅,墨意清隽,舒朗喜人。供台中间,用一只装奶粉的铁皮桶敬香,虽然不地道,倒也不失物尽其用的本色。


女孩子有二十岁了吧,躺在屋檐下的摇椅上,背对着太阳,举着手机玩。坐一边椅子上的白发老爷爷,应该是她爷爷,不出声,由着孙女玩。我怀疑那把摇椅,原本是他的。


一幢三进老屋子,刷了白墙,挂了灯笼,贴了对联,新装修的屋檐,翘得弯弯的。一大家子人,坐了两桌人玩牌,一桌在大门后,一桌在天井里,妇人们搬来长条凳,围在边上看。两个胖胖的女子,一个大红大衣,一个褐色棉袄,趿拉的毛拖鞋从里面走出来,一条小白狗跟着跑出来。这两个,大概是去买零食,或是给长辈们去买烟。


村里卵石铺就的小巷,窄到两人不能并肩。巷口杂草间,有磨盘、石臼。


巷子两侧是整面墙的老屋,窗户少而且高,看不到里面。一个窗台上放了一把生锈的剪刀,一个窗台上有一个罐头瓶子,半截香灰里插一根燃尽的线香。


一个中年人从巷子那头走来,随和的与我打招呼,说自己住在这。问他姓氏,说这是黄村嘛,我姓黄。黄大哥说,这两边的房子,分别是两兄弟的,自己是这一侧人家的后人,那一侧已经没人住。我们家的房子呢,后面这间是结婚办喜事的,中间一间是办白事的,最前面的那间是过年聚会的,每间都有用。


他自己住着的,是后面的房子。走到前面,那两间已经坍塌,只留墙基。倒是没人住的那一整栋大房子,几乎完好无缺。


另一间老房子,一百多平米,老太太说有二百多年,老头子说四百年。


从侧门进,是厨房,光线昏暗,陈设潦草,要是不开门,里面几乎无光。废弃的炉灶竖一根细长的铁管烟囱,灶台上摆着许多盆碗,铺着破旧的毛巾。过堂屋,更乱,认识的不认识的农具一应俱全,还有旧玩具、旧桌子。


到另一侧厢房,老头子推开门,一股浑浊的气流涌出来。木格窗红到发黑,像凝固的酱油,附着淡淡的灰尘。可能后来做的,没有什么花样。倒是石条门楣上的瑞草石雕,线条婀娜,有些灵动。屋子里最鲜亮的,是板壁上往年的年画,有领导下飞机的,有山水、明星,有骑着枣红马的十大元帅,一幅残缺的戏曲年画,是八十年代连环画的样式,褪色到发青,看不清字迹。一个红色的小收音机,灰蒙蒙挂在竹竿边上。老头子说,我就睡在这。最里面横放一张暗红色老床,有顶有壁,正面用金粉描画了一格一格的花草,上前摸一摸,老头子在后面说,不是雕刻的,是画的,要是雕刻的更好。


空气憋闷,没多看便退出到堂屋。堂屋的正门挂着简易的纱网门帘,一个妇人站在门外,说阿弥陀佛,接个福吧,老头子从中间把门帘撩起,妇人五十开外,青布长衫,圆脸细声,戴毛线帽,是出家人的打扮。老头子还没接话,她见我端着相机拍照,嘴里“啊也”一声,说怎么这样子,扭头急急走掉。


在另一个村子,一个老妇人说,你讲这个房子好啊,卖把你你可要?我家这房子是五十年前盖的,大门歪一点呢,是阴阳先生讲的,还真是的,这些年一直蛮顺趟。房子才盖起来的时候,画了八仙过海,哎,要讲啊,那是真漂亮,现在都没有啦,你看不到啦,不过给我家画八仙的那个人,还在的。


2024-02-13 



起早,葱油饼五块一块,吃了两块,带了保温杯出门。黄村镇前的坝埂上,两挂单车一前一后在缓缓爬坡,我停了电动车,靠边拍,没想到后面的人突然喊我,居然是领导。她戴了帽子遮了面巾,看不清脸,但声音是熟悉的亲切,我脱口而出,啊,是你啊。


从徽水河一侧去百岁坊,一路许多桥。远山青翠,流水清浅,偶尔看到一两个人,一次次的感到天地辽阔,人寂寞。一群鸭子在水边嬉戏,白鹅睁着小眼睛,老树旁,溪流奔向下游。一只红嘴蓝鹊在栏杆上吃鱼,它一仰脖子整口吞,嘴边甩出细小的水珠。吃完它飞走,样子和我在茶冲见到的那只一样,轻捷、优雅、漂亮,完全拒绝人类。


半路看到一个土地庙,两幅对联写“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人间香火,地方平安”,气象不俗。此地土地庙非常多,百米开外,便可见,可能因为历来收成好,农人对土地的感情也格外深。另见几幅土地庙的对联,分别是“谢娘娘五谷丰登,敬公公万亩茂盛”,“二月二日敬二老,千年千载祝千秋”。贴着后一副对联的土地庙,它的庙前有一个石头供台,浑圆,矮胖,蘑菇式的顶部内凹,我疑心那是石祖。


头发花白的农夫在水田里耕种,薄帽,弓腰,满腿泥,他身后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水田,远到连绵的青山下,远到远处的人,只是一粒微微移动的蓝点。夜鹭还小,白鹭还小,拖拉机缓缓绕圈子,它们围在边上绕圈子,飞起,飞落,忙得不歇。奔驰车从路上开过去。


九峰村,百岁坊,好几年前去过一次。这次感觉更沧桑,石头上生出像霉藓一样的绿色圆癍,牌坊上还有石灰、水泥的残迹。石刻的鱼龙依然生动传神,像一个讲究的作家写下的句子,不仅句句准确流畅,而且布局得体。现在看到的好些石刻,足够大,足够多,但细节没法看,对比百岁坊,简直是未完工的草稿。牌坊的正反两面有匾额、铭文、楹联等,字也端正,稳重,儒雅。


更往里去,见到开车回来的年轻人,男的带老婆,女的带老公,当妈的搂着孩子在树下漫步。见到骑童车的孩子,见到一家人在院子里剥竹笋,见到枯瘦的老人坐在老房子的青石台阶上,见到吃饭的老太婆挥着筷子和人讲话,见到收工的屠案上白纱布盖着剩下的肉,见到拄着两根木棍到菜地里的人。一路骑到了深处的民宿那儿,隔桥望望,没过去。后来看村口的牌子,说叶挺在皖南事变时谈判的“大夫第”就在那附近。也不遗憾。


村里有古井,卵石围一圈,打扑克的小圆桌那么大,里面有小鱼,水底清澈,约一尺深,严格讲,说是小池更恰当。池边有一小口,井水流下去,又用卵石围住。下方的这面池水,池底有剩饭等,一样有小鱼游曳。奇怪的是,池水边上还有一道溪水,两股水汇流而下,水势颇急。半透明的小鱼,最大的有粉笔那么长,它们一丛一丛,游来游去,它们始终在池水里,完全没有顺流而去的意思。


一群上了些年纪的妇人在一棵大松树下,席地而坐,围着吃饭。一瞥,保温杯,保温桶,塑料袋,毛巾,卷起的裤腿,汗湿的额头。一个年轻一点的妇人骑电动车过来了,车上挂着七八个大包子,停下,拎着,过去分了一起吃,看着热腾腾。到了镇上,我也找到了包子铺,买了三个吃,馅香皮绵,确实好味道。包子铺还有金黄黄的烧饼,老板娘说是甜的,想想体重,没买了,虽然两块钱一个,看着很实惠。


穿丁黄路,绕去看始建于南宋的法相寺。居然开了门,但没见到人。寺小,一间大屋供佛,案上有电子音乐微微吟唱。边有小屋,摆一张八仙桌和冰箱,小屋里,是厨房。几间屋子都干净冷清。香火也干净冷清。


2024-05-03



暮色在原野上散漫下来。


远离村落的田边,孤零零一棵松树下,有一间空心水泥砖砌就的平房,一扇窗,一扇门,门前小板凳上坐一个老人,扇子也没有,静在树影里。老人只穿了一条裤衩,一身黢黑的肉,他剃光头,浓眉毛,抬眼看我的目光,像老去的土匪,像被冒犯的罗汉。


蓝衬衣的老人牵一头黄牛回家,快到村口时,一辆小汽车晃着灯从后面开过来。老人把牛牵到路边避让,牵牛绳好长一串挂在手腕上。车开过去,黄牛踱过小路,下一个土坡,老人紧走了几步,走到牛的前面。没几步又转一个弯,他俩一前一后的身影,慢慢被长长的苇草挡住了。右边田埂上,一个白裤黄衫的妇人,正一个人走向一座黑团团的小山岗。


一条长长的窄渠从村子里流过。


胖大的妇人背对着小路在洗碗,她蹲下去都吃力,洗了半天,发髻有点乱,薄薄的粉色衣裳全都被汗水湿透了,紧绷绷沾粘在身上。远处另一户人家,两人面对着小路洗衣裳,一男一女,都有四十岁了吧,他俩蹲在一条湿漉漉的青石板上,脸对着脸低声说话,手里的水声绵软轻缓。男的白净,留小胡子,女的圆领,眼眯着笑。


山影朦胧,风把衣裳吹开。叼着虫子的鸟,青一片黄一片的稻田,路人的脸,渐渐认不分明。无人的河埂上,一对母女在散步,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走在前面,乳黄睡衣,赤脚人字拖,一头浓密的长发垂到后膝盖那里。可能在练习一个舞步,也可能只是开心,小姑娘举着两条胳膊打手花,腰胯柔韧地向两边甩,每一步都扭得长发飘摇婀娜万千。


她的妈妈矮锉矬的,要不是扇子动,几乎看不见。


2024-08-14



黄村二桥那,有一排大柳树,树下是花圃,菊花明艳,鸡冠花红灿灿,有盆栽的,有直接种地里的。另有几排细长翠竹,根根挺拔。


小河东流,阴凉凉的温柔而去,河栏边晾晒着床单、裤子和袜子。花木出落的标致,衣裳涤洗得干净,一起暖洋洋的晒太阳。


应该有雅贼来过,养花的人拿两张纸壳写大字:“不劳而获 偷花可耻”,分挂在两棵柳树上,半人高,墨水淋漓,看得出作者的生气。


看一阵子往回走,见青石上有妇人洗衣服,一个老头坐小马扎陪着,指头夹根烟。另有一个老头子在磨菜刀,青白色的刀芒在水声里闪动。


桥边绕,在一户两进深的老宅里,看到几幅泛白的对联:


一是情歌唤醒水中月,喜酒润开庭前花。一是同心同德同志,知寒知暖知音。


一是百年恩爱双心洁,千里姻缘一线牵。还有一幅只看到下联,双只蝶舞趁东风。


住在老宅里的老人已经八十岁,说房子是清朝的,主人原是一户财主,土改时自己五岁。七十年代,老宅给败掉了,现在这些有什么好看的呢。


老人在老宅里只用一侧厢房,一间是土灶的厨房,另一间是卧室,光线不好,倒也收拾得井井有条。老人提醒我,说你看,那里有空调。我说空调是子女买的吗,老人说不是,是自己买的,我是五保户,一个月七八百块钱,混着过日子呗。


老宅中堂贴领导画像,下面一张八仙桌,板壁上挂许多农具,杂物四处堆积,一个孩子,曾经拿毛笔到处乱写,石门框上,橱柜上,扭扭歪歪,也不是规规矩矩写书法,写什么扫码,付款,加油之类。


另一侧的厢房没人住,我说我看看啊。老人讲你要当心点,那里要塌。说完他戴了草帽出门,也不锁门,径自出门去了。


我绕一圈看,打后门出去,隔一条小巷,又是一幢老宅,一样的规制,一样的破败,里面有个妇人,驼背,腿脚不便,正从卧室里出来,没想到,言谈倒颇为流利老辣。


老宅外面,我来时隔着矮墙见到一小片菜地,青菜萝卜间,一条竹杆上晒了两捆草把子,两串柿子,一件秋衣。我离开时,只剩秋衣在。


稻草、柿子,想来老人刚刚收了去,而秋衣上还有一点太阳,留下继续晒,不浪费。


2024年11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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