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村记
搞活
一
松鼠下树,蝗虫挡路,一只蟋蟀爬,爬过水泥地浅浅的水洼,到红砖下。
红砖围了一周,窄窄的长方形,一尺高,有人会在中间填土做花坛,但这里不是,这是一个简易的香炉。红砖上面有十几只熄灭的红蜡烛,婴儿胳臂那么粗,高高低低,烛泪挂下来。有人在砍竹子,只听见柴刀劈下去的声音,不见人。
乡间的这个小庙,小到没有牌匾,连毛笔写的名字也没有,远看只是一个曲尺状民房,在一个偏僻小路的岔路边上,毫不起眼。庙前的纱门关着,纱门下面破了一个洞,可能有意留下的,方便雨天的小动物进来。没开灯,漆黑一片的正屋里,有方桌长案,供着五六尊佛像。一边有一个白色落地扇,地上两只脸盆,盛着新摘下来的板栗,还没有去壳。电子音乐只有一句南无阿弥陀佛,一个音调,非常小声的、无限的吟唱。比溪水的流淌之声,还要慢,
民间故事里,常会说,某人行脚一处,有缘,便停下来不走,就地安居或者布道。我也决定不再走,坐在它门前的小椅子上,写下这些。
从庙里回高村,一只掉落的玉米,像一只受伤的鸟,凌乱的玉米苞叶,是娟绿的羽毛。
一户人家的晒场,有三个篮球场那么大,晒满了新收的稻子,两只胖胖的芦花鸡埋头在里面吃,撅着腚,不理人。奇怪的是,隔壁的鸡不来吃粮食,只有这两只鸡,宠着,吃得香喷喷。三间大瓦房,只有中间的门开着,一把躺椅放在门口,对着里面的平板电视,电视开着,躺椅上没人。
又想起一年端午节,我路过时打过招呼的老大妈,好几次来,都没看见人了。门一直关着,老大妈也许被她的子女接走了,也许不是。灰白的老风车还在屋檐下面搁着,没人摇。
2023-09-24
二
一个人真想去一个陌生的所在,不用离开很远。
走没有走过的小路,听没有听过的歌唱,见没有见过的人,抽没有抽过的烟。小路无人,一只大公鸡,披红挂绿走中间,后面拖拖挂挂八九只肥胖母鸡,有的啄食草丛,有的左顾右盼,一望可知,它们都是这条街的该溜子,游手好闲没人管。当然,在人的眼中,该溜子趾高气昂的日子并不长久,逢年过节,会拔了毛,开水烫,葱姜蒜,加黄酒,炖上金黄的板栗,变成一盘菜。人看鸡,恰如天看人。
一只狸花猫在小路边,回头看我。我只能看清它树影下的小小轮廓,若我往前再走,它肯定会跃入草间,从此不见。在往昔,行人走在泥巴板结的路上也会遭逢一些不常见的小动物,狐狸、刺猬、野鸡、山兔……它们心怀忧惧,身形敏捷,谨慎地和我们彼此打量,仅仅依靠本能,它便能断定我们大多是为非作歹之辈,绝不可靠,迅速远离。而人会觉得好遗憾,于是给这些无法靠近的生灵编排出一个个故事,让它们变成人,一会吓人,一会粘人,岁月静好时煮饭生娃,反目成仇时嚼成渣渣。
另一只黑白两色小猫躺路边,瘦瘦小小的脑袋,抬着看我。我停下看它,它不动,我靠近,它不动,我再靠近,它抬起身子,动一下,想想又安然躺下,神色凄然。这时才看清,它的左前腿少了一截,伤口已经收束许多年。
有一家人,可能是兄妹吧,戴了手套,拿着剪刀,在水泥地的院子里剥板栗。居中那个妇人,稳稳坐着,一手抓手机,一手拿一把锹,铲几下,分开毛刺空壳。妇人左边的小姑娘蹲着,手机插在牛仔裤的屁兜里,与她说笑。妇人右边应该是大姐,小板凳放倒了坐,只顾剪。后面台阶上的,是唯一的男子,边上一只大竹篮,剪板栗,不讲话。家有果树,能让人吃到果子,也能让人聚一下。
一个中年人,一个人在山间路上缓缓骑摩托车。他戴头盔,穿橙红色裤子,一把高粱笤帚倒插在后座一侧的塑料管里,像将军马背上的战斧。一人在独自修理路边的树,电锯嗡嗡响,他慢慢走,杂枝乱叶应声而落,树汁的微腥,弥漫四五米远。刀锋旋转,无往而不利,是为金克木。
狮子山下的伯劳和白鹭,毛发凌乱,看着憔悴。应是秋风的缘故。
2023-09-25
三
斑点狗盘在家门口,头埋在小肚子里沉沉酣眠,不锈钢大碗摆在一边,我在一旁站半天,根本不醒。小狸猫不睡,她蹲着看我,清澈的小眼睛看出来了,我不是好人,她急急追到爷爷脚边。爷爷穿旧中山装,停下,低头看着她笑。
一路听赵雷,听到他唱《我记得》,潸然泪下。
2023-10-08
四
在上施阳,远远望见一个老人在路边慢悠悠走,他背着手,两手斜斜捏一根细竹杖,不拄。
我上前回头看他,果然是初夏时分见过的那位老人。和他打招呼,他有点疑惑,我说上次我们见过,你还给我说过太平军的事情呢。他想起来了,对我笑。我说你身体还好吧。他干脆的说,不好,刚刚从医院回来。我说家里子女呢。他说在外地。我说你要喊他们回来,让他们照顾你,或者给你请个保姆啊。老人微笑,还没到那个时候呢。他见我拍照,也望望一侧五色斑斓的青山,说这里没什么好看的。我说要看谁来拍,会拍呢,也好看。他无声一笑,看着我轻轻说,摄影爱好者。
绕进一个小村子里,见到一户砖瓦老宅。
老宅正门的门楣上,有四个繁体大字:云山碧水。四字两边又各有四字,竖着写,左边是旭日东升,右边是太阳高照。竖写的两边,又各有杂志大小的拼音字母,左边是zhanwang,右边是qianqiu。乱蒙的话,可视为“詹王千秋”。这些字都是水泥浇上去的,拼音用花体字,辨认好半天。
一个瘦削的女主人正在宅前晒芡粉,她说这里原先有老房子,倒掉了。我第一次在乡间看到民宅正门上有拼音,而且年代颇为久远,问起这拼音的含义,女主人抬头望望,也说不清楚。我自己瞎猜,这间宅子的题字、对联、拼音,会不会隐含了一些其它的信息。
正胡思乱想,她二十出头的女儿从屋子里穿着毛拖鞋走出来,笑着问我是不是抖音账号上的旅游主播。我说不是,你看我手里都没有手机的。
院子一角,一只小白狗和一只小狸猫正窝在一个蓝棉垫上睡觉,女儿搬了小板凳坐跟前,轻声问,以前来人你都叫的,今天怎么不叫啦。狗子抬头,两眼无辜,猫子不管,盘睡如常。
我道别,女主人客气一下,说要不进屋喝杯茶。哪好意思呢。
宅前有池塘,塘里有鸭子。塘后有一棵柿子树,叶子已经落光,柿子挂了一树,无人摘。望望还是馋,回到街上自己买了一个吃。
2023-11-22
五
竹林里的那只猫,干净的可以在新买的丝绸被面上滚。
它规规矩矩坐着,转脑袋东张西望,但一动不动。看到我的时候,小脸憋得圆滚滚,眼神是快走开啦,拉粑粑有什么好看的。可是它尾巴没有竖起来,分明不是在上大号。猫子就是这么奇怪,动如尿急,静如蹲坑。
小狗长得胖墩墩,见到我,张着嘴,笑眯眯跑过来。跟着跑出来一只大一点的狗,站到我跟前,眼睛看我,很明显,这是个当妈的。小家伙粘妈妈,不停在它身边拱啊蹭啊,亲热的不得了。它妈两只前脚外八字站着,一直看我。这是在提防,我如果轻举妄动,它就算打不过我,也不会让我轻易得逞。
没一会,院子里跑出来第三条狗,更小,摇着屁股跑不快。狗妈妈老是舔舌头,大概在吃午饭,看看它认定我人畜无害,自己慢慢跑回去继续吃。
院子里的竹栲上,晒着一床雪白的棉絮,一个驼背的老大妈,拄着拐杖在喂鸡。
窄窄的斧刃劈进圆圆的柴禾里,劈柴的人把斧背朝下,拿着柴禾一下一下往斧案上出劲磕。木柴咔嚓裂开,他两手掰住,用力掰开。这个笨拙的动作不停重复,重复一上午,重复好几天,再把柴禾晒干,一根根码在屋檐下,冬季的厨房就会一直热烘烘的。这么着,有几千年了。据说林语堂的妻子能用一根柴炖出一锅稀烂的蹄髈,也有说是胡适的妻子。
小小的土地庙,白白净净,安安稳稳,在一棵大树下守望着冬季的稻田。树已经落光了叶子,伸出的枝枝桠桠,却仍然像手臂一样遮护着土地庙。土地护佑农家的劳作与收成,我们也为土地建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小小庙宇。
所谓民风,只要看看当地的土地庙是什么样子,就能知道。
2024-01-09
六
狮子山东侧,有一道流水自高村水库蜿蜒而下,水流沿山脚扭转,时急时缓,最后笔直出永清桥,过青狮路,入青弋江。
水上一路有桥,约七八座,有的有护栏,有的只是一条水泥板。最宽的一座水泥桥,能会车,叫九九桥,一九七九年建造,样式简朴,发黑的桥头还能见到一点黄油漆,依稀当年。不知道为什么会起这个名字。
上桥,朝阳的一侧地面已经晒干,背阴的栏底结满厚厚的绿苔,绿苔下依偎一条长长的薄雪,正在融化。日头阴晴不定,看山看林,都有淡淡的雾霾,不分明。远远的两条狗在田埂上跑,正稀奇,再一看却是小山羊,羊倌站在一旁的树下,他身边还有几十只羊。
九九桥的那一头,是一小片林地,黏湿的小路没几步,便掩在半人高的枯草后面。一个小伙子骑电动车过来钓鱼,甩了一鞭子下去,拎上来看看,马上收了,继续往前骑。
不过桥了。顺水走,看到一把圆圆的竹藤椅,六七成新,稳稳摆在大蒜叶子的菜地边,椅子前面,放两个落地电风扇,一左一右。又看到两个五官难辨的模特,一个全身不着寸缕,一个穿了背心长裤还挎一把玩具冲锋枪,都是男的,戴安全帽,站笔直,守望一方窄窄的菜地。
顺水走,转一个大弯,见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漫步而来,一大群低伏在地上的金翅雀蓦地腾空,炸了窝一样闪动它们明黄的双翅。上百只。
造纸厂宿舍这一带,每次来,都静悄悄的,聚在一起打扑克打麻将的人,也是静悄悄的。几个老人在三岔路口上站着聊天,远远看看我。一个老妇人扛拖把,从他们身边走过去。这里没有见到土地庙。
雪融后的檐雨,像关不紧的水龙头,哗啦啦掉落在二楼的水泥栏杆上,溅湿的过道黑漆漆的。那里没有人。楼边一棵乌桕,落光了叶子,阳光亮了一小会,有一点脏了的积雪,静静堆在蓝铁皮的小门前。门窗紧闭,窗框斑驳。一楼也没有人。
见到一面军旗,下面三分之一是蓝色。查了一下,是空军军旗,没想到第一次见到,居然在大山里。
2024-02-27
七
今年春天,阴晴不定。
厚厚的云层从天际缓缓飘来,一大片接着一大片。它们经过的时候,远山一片黝黑,只剩轮廓,天空阴郁的像要下雨。云层移去的一刻,阳光笔直的照射下来,连绵的山头闪闪发亮,亮得能看清树枝,路上也燥热起来,头皮热轰轰。
没有一处荫凉,车轮滚滚,仿佛永无终点。那些隐匿在密林间的墓冢,一个接一个的闪现,看到垂挂的招魂幡、纸花、新砌的墓碑。
死亡也是春天的一部分。
小路起先是起起伏伏的一条线,进了山里,开始不停转弯,左扭右扭的没个消停,临了是一条几百米的上坡,几百米的下坡,下坡的电动车不捏刹,车速有46码。
这个速度在飙车人的眼里,是毛毛雨,在我却不敢怠慢,松了一会便带着刹,浅尝辄止。
一个男子,骑电动车带一个红衣妇人跑我前面,他应该熟悉路径,车飞快,两个人上坡也不费力,在后面看着,车速不减。我左右S型爬坡,仍在半途乏力,要用脚踮地蹭上去。到我下坡一小半的时候,却见他们停在路边。隐隐听到那个男子对妇人说,我骑慢点,不用怕。
我见过一个少年,也是在这样的山路上,两手脱把,抱在胸前骑电动车,自行车也就罢了,电动车也能这样,真是艺高人胆大。
2024-05-05
八
由狮子山西侧往高村,过跃进水库。
路上,见到一只被压死的松鼠。之前在路上见到一根枯黄的木柴,远看以为是松鼠。
一个胖胖的妇人在田边走,她挽着竹篮的那只手,握了一把瓜子,空着的另一手拈了,一粒一粒,闲闲地嗑着吃。这妇人肩上还斜挎一个沉甸甸的军用水壶,看着是要去下地干活,轻松的倒像去春游一样。
乡间午餐,大多数仍在客厅的八仙桌上吃。一家子人围坐在松鹤延年的中堂下,伸臂搛菜,侧头说话,弯腰舀汤,转身添饭,每一个吃饭的人,都吃得那么郑重,认真、丰盛。
经老虎洞的时候,正是正午。
这里没有几户人家。一个老人坐小板凳上吃饭,碗里是素菜。他独自吃饭,一样双腿并拢向后缩,脚尖向里,坐得那么谦恭。一棵路边的枫叶正在变色,树梢那里是凌乱的红。杂乱浓密的草木间,溪流的潺潺之声时隐时现,停下来听,没一会会犯困。
松竹满山,山风清幽,阴凉凉的水泥路上,除了几片竹叶飘落,看不到人,也看不到老虎,看不到洞。
回头,转一个从没去过的弯,上坡没多远,感到头上挂上了蜘蛛网。再上坡,七拐八拐,拐到一片竹林前。竹林前是一小片空地,边上有一池幽幽碧水,水边一个白皙的妇人,正在一面青石上洗衣服。她看着分明已经是老人了,长长的头发却乌黑油亮,梳得纹丝不乱。
2024-05-07
九
山路边一户人家,两排房子面对面横着,中间是老大一片水泥平地,平地沿路一侧,摆了一溜大石块挡住。自家车来,搬起其中一块最小的,自家车走,再搬起石块还原。
路边还有一面小池,里面八九只鸭子泡在那埋头不动,苍蝇飞,都是死掉的。
问路三个人,找到老虎洞。
走一条山间小径,去密匝匝深幽幽的竹林,日头被遮住,乱草丛生,有的带钩刺,一路走去,地上是一小片一小片零碎的光影。到一座窄桥,长不过两米,桥下一块大岩石突出来,岩石下面便是老虎洞。桥下无水,灌木野蔓密布,看不真切,也没法跳下去打探。桥那头还是山,凉凉的小径蜿蜒而去,没再继续走。
那三个人,一个在跃进水库边,扛了锄头刚刚从水田里上来。老人七十六岁,掉了几颗牙,面目和善温润。一个在合福高铁的桥下,大叔骑车赶路,被我拦住,他浓眉高鼻,两目顾盼有神,相貌如一尊罗汉,颇有古意。
最后一个是大妈,住在老虎洞前不远的山脚。大妈短发,个子矮,声音极响亮,匆匆走出屋外给我指路,说你走到水泥桥,桥下就是老虎洞了。说完又快步回屋做事。
我说住这里好,没什么事。大妈头不抬,说忙起来忙得要命。她的小方桌上有一把手指粗细的短竹杆,一盒小薄膜,另有一把倒放的熨斗,一块沙发垫那么厚的湿海绵。大妈拿一根竹杆,在海绵上一顿,将一块薄膜贴上杆头,再往熨斗上一烫,薄膜紧缩,整齐地裹住杆头。如是重复两头。我说这是宣纸用的卷轴吧。大妈说是。
出了屋子,外面是好几片菜地,种了秧苗,搭了架子,又竖起长长的竹竿,高挑一面长长的红布,风来可驱鸟。大妈还养了几十只土鸡,肥肥胖胖,躲在树下叽叽咕咕。两条小花狗,见人不叫,趴荫凉窠里看我。
回去的路上,见到一个老奶奶,在红砖老房子前晒棉絮,棉絮雪白,好几床,摊放在发黑的大竹匾上。老奶奶头发也雪白,手里拿一根针,站在那一下一下的攮线,她缝补的动作,专注、吃力、又熟稔。
2024-05-09
十
上次来,是秋天,狗妈妈和它两个肉茸茸的宝宝一起跑出来,绕着我的裤脚撒欢。这次只有狗妈妈一个,它站在门前的小坡上看我,不叫,也不跑。
一只黑公鸡,羽毛油亮,肉冠鲜红。它每走一步,身子便微微侧一下,翘的老高的尾巴轻颤一下。它没有左爪,直接用脚踝处骨头走路。公鸡身边有三只母鸡,全都一身黑,簇簇拥拥,步步跟随。雨后的野草一片湿漉漉的鲜绿,它们啄啄点点,不紧不慢,漫步其间。
一户人家,幽暗的堂屋里有人下象棋,门口这头的年纪大,坐竹椅子,腿间放个保温杯,墙边那个靠沙发上,胖胖的手捏根烟。棋盘是一张木板,大如半扇门,搭在两个方凳上。无人围观,两个半天不动,像泡在浴池里的人,享受着物我两忘的浸润。
2024-05-15
十一
九九桥上停一辆电动三轮车,桥头那边的菜地里,一个独臂老人在锄地。
他把后半截锄头用腋窝夹着,右手拿着锄头的前端,半蹲着身子一下一下锄。远处几人已经收工,提了锄头一个个下坡,过坎时,他们用锄头的顶端抵住地面,人握锄把,借势一跃,轻悠悠荡下来。
一个矮个子老妇人,头发稀疏,穿一身干净衣裳,拎一个大纸袋,靠路边山岩的一侧,一步步稳稳走。老妇人的青色衬衫,袖口紧扣,领口紧扣,她郑重其事,像是要去看婆家的女儿。好几次,我停在她前面的阴凉处野望,看施肥的人,除草的人,开荒的人,看天蓝水绿,日头把雾霾打散,白云把影子投向山岗,青绿的小蛇游过马路,急匆匆没入水田,水田里的秧苗还小,一片清澄澄的水下,留着插秧人走过的脚印。
看够了,再骑上车,没一会就能见到这个老妇人,她每一次都不声不响走到了我的前面。那么大的太阳,那么远的路,她行走的步伐不变、身姿不变,扣子一粒也没有解开,即使在这偏远的山路上,她一个人依然走得那么持重、稳健,恪守自己必须得体的准则。
2024-06-02
十二
砍竹子的男人在山下休息,他们身后的竹林,绿得黑沉沉,鸟在远处叫。
一人从竹枝上取下深褐色的塑料水壶,小口小口喝茶,再用热水瓶续一点水。一人脱了外衣闲坐。一人带了蒸饺。一人手里捏一小团馒头吃,远看又像小煎包,再看,他拿出柴刀在削皮,却是一只鸭梨。
他们没有围拢一团,而是各自散开又相距不远,任何一人说话,其他人都能听到。
一个大妈从菜园子里出来,她一只手捏了三四根小黄瓜,一只手轻甩,清丝丝往家走。黄瓜可以切片凉拌,一口一个鲜脆,切了丝可以配烤鸭、杂酱面,图它爽口,把黄瓜拍扁了加点糖,能下酒,最简单是洗洗直接啃,啃得嘴皮麻麻的,肚皮里凉凉的。
2024-06-06
十三
苇草间,喜鹊吃蛾子,不是一口吞。它叼住了,来回甩,剥离开躯干和翅膀。掉落的虫子,胳膊腿还能动,但已经飞不走啦。流水旁的小姑娘三四岁,站那扭来扭去,娇滴滴催促,什么时候走啊。奶奶在洗衣服,唯一的草帽给了孙女戴。她手不停,轻轻安慰说,还有一件就好啦。
那个坡,实在是太长了。电动车挣扎到一半,母亲下了后座,抱着一个大包袱自己走,看到我,汗津津的脸上笑了笑。她十七八岁的儿子在她跟前,骑车上慢慢往坡上爬。我本来可以帮一下,可那时我正骑车往下呲溜,等一闪念想起来,已经离他们很远了。
2024-06-11
十四
一个老头坐门前矮凳上,腰笔直,两手搭着合拢的膝盖。他两眼微闭,不看人也没睡着,一个人混沌而坐,像个罗汉。
一辆小汽车停山路边,一家人蹲在阴凉处休息,好几个小孩,好几个年轻的妈妈。一个男子迎过来和我说话,看着最多三十岁,他说自己是淮北的,从皖南川藏线过来,准备去九华山拜佛。他说他看了导航,另一条路没有下施阳这条近。
我推荐了桃花潭,还念李白。他笑,没去了,不过这一路的景色都很漂亮啊,又新奇地说,没想到这边山里的蚂蚁这么大。
日头下,我俩讲一通话,临了他往车那走,说我给你拿几个小黄瓜吧,很鲜的。
2024-06-13
十五
小雨的丁字路口,重型大货车一辆辆横着开过去,一路呼啸着白茫茫的水雾。
一个等红灯的大婶,看到另一个等红灯的妈妈,两个认识,说几句话,大婶从车篮子里拿出一只圆滚滚的青皮香瓜,胳膊伸老长的递过去。
后座上坐一个小男孩,本来躲在妈妈的雨衣里,这时听了话,撩起雨衣,伸手接过那只香瓜。大婶热情,嫌一个不够,又拿一只,说着什么的递过去,对方推辞不过,湿漉漉接过来。
到狮子山下,一个女子正一个人进山,她越骑越快,红色雨衣如飘摇不羁的羽翼,一点点升上了空无一人雨雾茫茫的长坡。
我跟着骑上去,半路见一户人家门前停着电动车,踏板那放了三碗菜,薄膜封着,一个大妈正在关院子门,准备动身。又见一根竹竿上挂一个电风扇上拆下的网罩,网罩一圈系着十几个不锈钢小夹子,当晾衣架在用。
一户人家,在进山的半路上,周围没邻居,十回路过有九回不见人,紧闭的门,空荡荡的晒场,也不见晾衣裳。那天开了门,门板前靠一条长板凳,凳子上站两只老母鸡,不张望,气定神闲的像宠物。外人看,不免多管闲事的担心,客厅里会落下软塌塌的溏鸡屎。一直没人来。
转入汤家水井那,洗衣的小池边没有人,一旁水泥砖的孔洞里,有一把小竹刷,另一个孔洞里是一团钢丝球。虽是汛期,水却依然清澈见底,不见丝毫浑浊。雨滴滴下来,水面被点出一圈一圈的涟漪,大大小小的波纹不时交汇、平缓、消逝,又在瞬息间重现。
一只公鸡领两三只母鸡,窃窃弄弄向湿淋淋的竹林里去。我跟进去,山路铺了碎石,除了烂泥一样的枯黄落叶,没有泥。竹林里雨点小,仰头一片幽幽翠绿,才走几步路,看到一洼桌面大小的井水,前有台阶,后有凤字型石墙,此井并没有垂直下挖,不晓得水是出自地下,还是山泉渗透。水极净,黑黝黝的石壁上,蕨草绿的发亮。
再往前,草丛里是两条平行的分叉小径,去往另一座山。我不再走,一个也不选,摸着被花蚊子叮了许多包的胳膊退出来。
要回去了,一只粉粉的淡蓝小蝴蝶在脚边低低飞,飞飞它飞到另一面大池塘的苇草丛里。大池塘的水一样纯净,里面有两条鱼,半米多长,一黄一黑,懒洋洋的,半晌摆一摆尾。
2024-0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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