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 古 佬
(长篇小说连载)02
大洪码头和盛产亮炭的竹金山之间,有条杂草丛生的山间小路,道路不长,但崎岖难走。路不管有多难走,只要能养活人,就会有人走。竹金山有煤挖有炭挑,就是条能养人的活路。
世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竹金山这条粗糙的毛石路,被脚穿草鞋的挑夫,长年累月磨蹭成光滑如砥的石板路。
初夏,路边长不出庄稼的空地上,稆生着许多播娘蒿和野麦草。播娘蒿满头黄花,随风摇曳,放荡不羁,落地生根;野麦草长得青葱墨绿,野性十足,鲜嫩无比,是牛羊的最爱。爱唱山歌的挑夫用粗犷的喉咙唱着:播娘蒿啊播娘蒿,开在路边人心慌,饿倒少年郎……
路边地,稆生草,既不要肥料也不要种。这些藤蔓蔓草尖尖,长得葳蕤丰茂,漫山遍野。就像张立本他爹那些苦力一样,从娘肚子出来就是粗胳膊短脚,能无病无灾长到十五六岁,就是担脚下窑的角子。这些歪歪斜斜的挑夫,打出生就是一路的摔打磕碰,不是身体严重变形,就是腿脚长短不一,没有一个可心样,更没有一个好结果,不是病死就是累死,能活到了六十岁花甲的高寿,算是老大人。
叫花子穷快活,担脚的唱山歌,挑夫喜欢把脑袋瓜剃得精光发亮,没有任何负担。他们张嘴就能唱梅山山歌:
上山的路儿步步陡,
下山的坎儿不好走;
路边长的草青青,
水里养的鱼不亲;
天上走的月儿亮,
地上走的人儿苦;
黑脚巴子山上走,
白脚巴子轿里坐;
……
这天上午,沉闷的苍穹上愁云满面,没有刮风,也没有下雨,天地间的氤氲和雾霾纠缠一起,让人闷热难当。张立本他爹光着膀子,头晕脑胀,肩膀上挑着沉重的煤炭,一双大草鞋举步维艰。
往常走下坡路时,张立本他爹打着哦嗬,一双毛脚草鞋健步如飞。而今天却感觉脚有千斤重,呼吸越来越难。怎么也迈不开步,觉得前面的路越来越模糊,张立本他爹累倒在一棵歪脖子树下。
他靠着树蔸,拼命咳嗽,咳出了大口大口的鲜血……和他一起担脚的挑夫赶紧放下扁担,把他抬回家。他爹倒下就再没起来,临终前,把十五六岁的儿子叫到床边:“立本啊,你年少力薄挑不动煤炭,去大洪码头找你叔父,要他给你谋个活路吧……”
十五六岁的张立本,长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本是挑夫之后,却有个读书人的样子。他身上穿细布长衫,脚穿青色布鞋,显得身材单瘦,四肢修长,走在青石路上,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
少年张立本跟着蝼蚁样的挑夫一路前行,从竹金山到大洪码头这条崎岖的青石板路上,来来往往都是些光头赤膊、穿着毛脚草鞋的挑夫力士,他们肩负重担,汗流如水,嘴里喘着粗气,健步如飞。
这些来来往往的挑夫,他们忙碌有如搬家的蚂蚁,把竹金山煤炭搬到大洪码头,堆成山一样。从竹金山挑一担煤炭到大洪码头,能得到半升豌豆和一碗糙米,十里八乡的人就靠这东西养家糊口。
立夏小满,山路边轻佻摇曳的播娘蒿和野麦草,不管怎样疯狂曼舞也影响不了赶路的少年郎。张立本来到了大洪码头,找到叔父告知父亲病逝的消息。叔侄俩连夜从码头赶回,叔父看到兄长家境如此凄苦,不禁潸然泪下。俗话说,苦瓜炒菜只是苦自己,不苦别的。他的大哥长年担脚,累到死也没有向兄弟诉过苦、求过人。
兄长撒手人寰,但侄儿还须活着,悲痛只能留在心里。叔父在外闯荡江湖多年,做事老成练达,深知人情世故。他亲自用毛笔在白纸上写着“当大事”的挽联,贴在大门框上,然后带着侄儿跪拜四邻,求得大家帮忙。众乡邻感戴老爹生平为人良善,慷慨大方,乐意帮此大忙。老爹的后事做得简单,几个相好的挑夫拆了老屋上的几块楼板,钉成一口薄薄的棺材。张立本披麻戴孝走在灵柩后面,几个年轻力壮的挑夫花了半天的功夫,把他老爹抬上山安葬了。
叔侄俩把老人送上山,关了柴门。张立本跟着叔父来到大洪码头老盛家。东家看他年少无力,做不了力气活,碍于叔父的面子,就让他做个书僮,挣碗饭吃,天天陪伴少爷去学堂读书。
张立本陪读的盛家大少爷,一个比他大三岁的耍公子,老大个头,还是个吃饭穿衣要老妈子伺候的角色。盛老太爷在外面做生意,经常不在家,家里是奶奶管事,少爷是她的心肝宝贝,在家有三四个丫环伺候,出门有几个小玩伴陪着,这都是奶奶花钱找来的。
为了让张立本做书僮,叔父在老爷面前说侄儿不识字。按照规矩,陪读书僮不能识字,要是书僮识字,自己能听得懂先生的话,哪还管少爷读不读书,因此东家在学堂门口给书僮买了个座位。
盛少爷好玩,他在学堂坐不到一堂课就会跑,他知道四眼老学究不怎么认人。他也不管张立本识不识字,只要在学堂坐不住了,就生拉硬拽让张立本坐在他的位置上,自己跑出去玩耍。
只要这盛家少爷一出门,街上就有几个玩伴跟着。大洪镇前中后三条青石街,前街是各种商贾杂货店,吃的用的,琳琅满目。中正街是吃喝的大酒馆小吃店,还有青楼妓院歇伙铺。后街是各种手艺工匠铺,日夜不停丁当响,是打铜打铁、錾金镶银的好去处。
盛少爷不去码头也不去前街,那里是他爹和商人谈生意的地方,他最喜欢带着玩伴们去中正街和后街,那里有吃有喝有玩有乐,都能记盛家少爷的账,哪家店铺都知道盛少爷是崽花爷钱不心疼。
盛家少爷带人到处玩,只苦了书僮张立本。他把张立本拉到自己座位上,还把自己的衣服给他穿上,“你就放心给我读书,那四眼老先生认不得几个人。就是把你认出来了也不要紧,他最怕我把癞蛤蟆放到他屋里,他要是骂你,我就把癞蛤蟆放进他被窝给他做老婆。”
老先生饱读诗书,读瞎了双眼,认不得人,只认得: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可是大把年纪,书中的黄金屋和颜如玉始终没有见到,只见到弟子和身边的读书人时有考取举人和进士。他自己连个功名都考不上,到老了还是个秀才。
四眼老先生摇头晃脑吟读诗书,桃之夭夭。张立本就说出下句,灼灼其华。先生说,之子于归。张立本就说,宜其室家。
先生如此惧怕女人,为什么喜欢“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样的诗句?恰好张立本从小喜欢诗经,和四眼先生“乌龟瞧王八对上了眼”,老先生不认识其他学生,偏偏认得这个假冒的学生张立本。
盛家少爷有书不想读,让张立本有了两年的读书机会。等老太爷明白是怎么回事后,他骂也没用,罚也没用,因为要是偷东西,还可以追回来,书读到肚子里吐不出来,好在东家不少那几本书。
张立本没做书僮了,但他在盛家吃了两年的长身饭,长大成人了。十七八岁就能跟着叔父上毛板船挣钱,他远水近水走了两回后,就有点上瘾。上船挣钱容易,特别是学会做了舵手。毛板船走汉口码头,船工只有七八个大洋,红牌舵手要七八十个大洋,红牌舵手一年放两次毛板船,就能在乡下买上百担谷田,可以做东家老爷。
叔父张业洪是多年的红牌老舵手,但他挣钱有规矩。首先他每年只放两回毛板船,绝对不上第三回。其次他说好女不嫁二夫,好男不事二主,不是谁都可以请得到他,他在茂记商号放毛板船,就绝不上其他商号的船。第三不是自己监造的船,给再多钱他也不上。
叔父带着张立本放了两次毛板船,就把他带到汉口宝庆码头,在那里找个商铺,要他学徒做生意。他告诉侄儿,资江是条滩河,索命的滩河。上毛板船做舵手,不是每个人都能挣到钱,有好多人把命扔在资江河。你是读书人,不要走我们的老路。张立本听懂了,知道叔父用心良苦,他在汉口宝庆码头陈记商号,做了三年学徒,在陈掌柜的帮助下,开了个小商铺,请了两个伙计,当上了小掌柜……
这艘挂有“茂记商号”彩旗的大毛板船,风雨过后又行了半个时辰。前方的江面忽然变窄,看起来前面不是险滩就是急弯。大毛板船在这样风险多变的江面上行驶,最考验舵手的应变掌控能力。
张立本告诉李立生,要他去船后舵手工舱。李立生来到了舵工舱,把前面不是险滩就是急弯的原话向手握酒壶的舵手说了。没想到老王像早知道了似的,说前面既不是险滩也不是急弯,就是个峡口。
李立生在船头船尾跑来跑去,船工们背后叫他二管家,二管家李立生对这个酒壶不离手的舵工师傅有点不放心,他回怼着老王:“我大哥明明说前面不是险滩就是急弯,你凭什么说是峡口?”
老王轻蔑地笑着:“你大哥说什么你都相信,就不信我?回去告诉你大哥,说我老王上船掌舵时,你们俩还穿开档裤。”
二管家李立生受了老王的嘲讽,立即来到船头,看到毛板船真驶进了一个不大的峡口。江面狭窄,地势陡峻,滔天的洪水愈发变得暴戾疯狂,峡口风大,涌起巨大的波浪,好像要把毛板船掀翻了一样,颠波晃动得船上所有的人都站不稳脚跟。
李立生跌跌撞撞来到兄长面前,两人抱着船舷两边,大船穿越在风高浪急的峡谷,浪花打在他们脸上和衣服上。张立本说:“这里不是险滩和急弯,是岣门峡口,风大水急,船的速度非常快,我们要注意两边的河道,千万不能碰撞。”
蹲在边上的李立生正好被一波浪花撞上,弄了一身湿,他揩了一把脸说:“那舵工老王好像早就知道这是岣门峡口。”
张立本笑着:“人家是多年的老舵手,哪能不知道这是岣门峡口,只不过我有点多心罢了,这峡口不长,很快就会出去。”
毛板船在峡谷中颠波好一会,终于出来了,峡口前头的江面变宽,那波浪也小了很多,船上的人终于松了口气。
茂记商号毛板船离开峡口后,继续往前行驶,这是一段比较平稳的河道,大毛板船在这里缓慢减速,打湿了衣服的张立本和兄弟小李子坐在船头晒太阳,想着前几天前从汉口回来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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