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郭质良
我出生于白山黑水之间,1935年毕业于国立山东大学化学系,离大陆已四十年。在台湾主持台湾糖厂,厂务蒸蒸日上,不无微劳。今际暮年,已赋退休,来美定居。
苏业绩君,为余山东大学同班同学,当年即以学行冠侪辈,近年辗转探询,得相联系。后并得知几十年来其嘉绩懿行,为人之所难能者,不可胜纪,实同学之光,亦为邦家之瑞。
苏业绩学姊为湖南省新化县毛易乡人(今属冷水江市)。生于1910年10月1日。自幼聪明好学,又发愤苦读,小学读二年,即入长沙市名校艺芳女中。此校校风严格,教学质量优秀。苏君在校,学行为班中翘楚,深得师友爱重。
苏君是著名的辛亥革命志士、爱国民主人士苏鹏老先生之长女。苏老与孙中山、黄兴、蔡锷、陈天华诸公为亲密战友。曾在北京谋刺慈禧太后。当蒋介石镇压共产党时,又从屠刀下救出十三名地下党员。辛亥革命后,曾任湖南省议会副议长,功勋昭著。当时湖南封建思想十分弥漫。苏老力主男女平等,亲遣爱女负笈远游,成为全族第一个大学生。开风气之先,在当地产生深远影响。
业绩君母氏出于安化蓝田镇(今为涟源市)小冲刘府,慈祥恺悌,乐善救贫,仁义播于远近。业绩君深受父母仁明家教,学行卓异,有自来者。
1931年,业绩君考入山东大学,习化学系微生物专业,时系内汤腾汉、傅鹰两博士,皆为国内名化学家。业绩君敏于识解,勤于课业,待人宽和,深得汤、傅两师器重,同学莫不钦佩。同班又有朱澄秋君,学行特出,与业绩君惺惺相惜,每期学校奖学金,由他们两人错综包领,后他两终成佳偶,我等闻之,皆深欣慰。
中间戴眼镜者为苏业绩女士
业绩君毕业后,受聘至四川重庆大学任化学系助教,为张锦博士之助手。张锦为傅鹰之夫人,在傅、张两师及校长胡庶华博士的关怀爱护下,工作成绩斐然(胡校长系苏鹏老先生的门生)。后回湖南任衡阳省立五中数理化及生物教师。抗战军兴,她回到故乡,担任由长沙迁回新化的楚怡高工及安化的修业高农和萸江职校的化学教师与县内枫林,复初,成达,青峰诸中学数、理、化、英文 教师。从1935年开始,在教育战线上奋斗十一年,备著劳绩。她学问深广,谆谆诲人。当时家累既重,课业又繁,体质纤弱,然对学生教诲殷殷,一丝不苟,所到之处,深受同学欢迎,校方倚为栋梁。衡阳五中校长万衡女士对她的教学成绩,深致好评。在故乡更誉满遐迩。教泽十一年间,培养的莘莘学子成千上万,其中不少人已成为社会中坚,他们对业师教诲之勤,皆时深怀慕,有好几位至今书信勤通。她的春风化雨,在湘中大地长期普洒,默默地沾溉社会,扶持国运。“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她不愧是湖南教育工作中的一面旗帜。特别难能可贵的是,她在教育工作中取得深远建树的同时,正负担着极其沉重的家族负累,而这又是和她从不利己,专门利人的情操密不可分的。
朱澄秋君自山大毕业后,在青岛华新印染厂工作,深得倚重。他和业绩君在深厚的同窗感情基础上,频繁鱼雁联系,十分亲密。1937年秋,朱君赴湖南晋见苏老,老人深表器重。同年九月,朱苏二君终在湖南结为百年之好。
当时抗战烽火正燃,澄秋君家在江苏肖县,乃军事要道,朱家为当地大族,决以坚壁清野之志,大部分西迁避难。苏老急公好义,笃于亲亲之情,慨然允伸援手。于是朱家上自老祖母,叔,姑,姨,舅,下至弟,妹,堂表兄妹,乃至叔叔的干儿子等,达二十余人之多,皆远道迁来湖南。
业绩君毫无难色,一口答应,一肩承担,慨然在母家把这样一个大家族接纳安顿下来。一时衣、食、谋职、就读等种种问题,都压在澄秋、业绩二君身上。苏老慨然将新筑的一幢二层楼房,全交来戚居住,并送粮米、济钱物,介绍工作与学校,解决一些困难,但这么多人的日常生活和出路终只能由二君独立支撑。抗战八年,两君本身又生育子女四五人,至抗战胜利时,已发展成三十人之多,这三十人的八年漫长生活,都靠两君执教的两支粉笔来支持。而在这段时期中,始终老者不缺奉养,幼者不荒学业,有学历而能工作者尽其职,应入学者半工半读,逐步成长,年长无文化而能缝纫纺织劳力运输者,皆尽其能,分别安排,此皆二君之力。澄秋新至湖南,人地生疏,业绩君奔走擘划,劳苦尤著。
在这漫漫八年中,业绩君集教师、管家、母、妻、佣工之职于一身,每周功课,恒达三十多节,课余改课卷,评考分,备教案,还需辅导差生。上课时,是庄严的教师,下课后,则成了保姆,洗衣做饭,端屎端尿,缝补不辍。经常手牵大儿,怀抱幼子,边辅导学生,边修改作业,每天睡不上三四小时,辛劳备极。澄秋君则在多校兼课,常往返奔忙数十里,芒鞋赤足,备历艰辛。举国艰难的八年抗战的漫长时期,也是他俩备尝人间劳瘁,共撑苦斗的第一个困难时期。
他们全凭阔大的博爱胸怀,诚笃的亲爱情谊,坚忍耐劳的可贵品质,勇于牺牲的高尚情操,以及对抗战必胜的坚强信念,互爱互敬的真挚爱情,成为强大的精神支柱,使他们终于克服一个又一个困难,走过这段充满汗血的艰辛岁月。
抗战胜利,祖国重光,不想他们的命运和祖国与人民一道,又遇着另一个艰难关口。澄秋君在校,原以身体最好,功课最佳著称。但在抗战中,因过于劳累,加上避寇奔逃,以及从事生活上的体力辛勤劳动,以致染上了腰椎骨痨。当胜利时,上海信孚印染厂夙知澄秋君学识专深,敦聘他从湘来沪,任该厂总工程师。澄秋君就职后,于印染多所创新,而宿疾加上工作繁剧,病况日益严重,去上海中山医院就医,查实系患“脊椎骨痨”。医师指出,需卧床五六年乃至十年,始有根治希望。
此时,上海刚值解放,全国在陆续解放。朱苏两家父母及弟妹侄儿女辈,又皆来沪相依,再次达二十余口。澄秋君病倒,当时尚无劳保,资方宣布:“留职停薪”,只发三个月工资了事。而链霉素等新药,价值极昂。业绩君当时已有子女七人,在家持家无工作。此种困境更超乎抗战时期。一家走投无路,典卖尽殆。日常三餐改为两顿,甚至以食豆渣,拾菜皮度日,在逆境中苦苦挣扎。
转机的到来是:业绩君的挚友徐植琬,时在新开办的瑞华药厂任药剂师,她深知业绩君的才能,又深悉她的困境,力向工厂推荐。工厂资方周文庠先生爱惜人才,乃聘请业绩君至该厂任化学师。1951年10月正式上班。不久,澄秋君亦得享受新中国的劳保待遇,全家生活得到喘息。澄秋君后逐步康复,由半班转为全天工作。他们两人在新中国,从此得以将全部学识,全力贡献给人民,开创了他们人生道路上大有建树的新阶段。瑞华药厂的业务亦不断开展,文革时,改名上海延安制药厂,先后制出多种卓有成效的医药,远销国内外。
业绩君新抵瑞华药厂工作时,即深入调研摸底,进行了解。她将所有原料及成品,皆迅速加以化验,立即发现,有一种成药“消化新”的主要原料淀粉酶,来自日本,价格极昂,更无法继续供应,造成药厂的很大困难。她马上试由国产原料中提炼其有效成份来取代。她苦心求索,多方试验,到厂半个多月后,提炼成功,一炮打响,这一成果顿使全厂沸腾起来。新提取的产品,效力既高,价格又仅及进口药价的十分之一;且国内来源丰富,填补了国内的一项空白,资方兴奋地说:“苏大姊真是我厂的心脏”。厂方立即增加人员和设备,使药的产量大大增高,生产迈进了一大步。
业绩君在生产岗位上,自此不断扬鞭猛进,继续取得不少杰出成绩。瑞华厂与中法厂合并后,她从事研制有机合成原料,先后制成抗癌药“瘤可宁”和治疗高血压药“特兰新”,这些药物都是国内首创,为人民健康和国家经济效益发挥重大的作用。后来,工厂划为专业成药厂,原料制造业务划到其他药厂,又在工作的另一方面继续作出重大贡献。
这一方面的具体表现,是严格地把好药品质量关,彻底为人民的保健事业提供保证。成药厂最重要的是原料的进入质量,必须严格测定其含量,以便投药。制成成品后还要测定其出厂含量,以确保生产过程中毫无差错,药量准确。这一方面她一贯严格把关,丝毫不苟,同时她又注重另一个大问题,即务必避免杂菌污染,否则药品本身不洁,不但不能治病,反而可能传染其他病患。业绩君坚决地把好杂菌含量关,看作与成份的含量,同样重要,除设立药理室外,又设杂菌检验室,并设严格的消毒柜,以供每批成药产品的“杂菌计数”检查。她除带徒弟外,并亲自把关,制订了一系列检查药品中细菌含量的操作规程,以及在药物制造过程中每一环节的消毒处理的工作规程。环环扣紧,作到所生产的药物含菌量几乎等于零。她所订立的“大肠杆菌检验法”,把住制药的每个环节,都严密控制,使制药过程中通常容易造成污染的大肠杆菌,无法混入。药品质量达到充分可信的安全保证。每当发现某一环节出现杂菌增多现象时,她必亲自入贮槽刷洗消毒,严格检查,决不放松。因此,延安药厂的检验杂菌含量法,在全国享有很高的信誉。首都北京和许多省市的制药厂都派员到延安药厂学习取经,纷至沓来。许多大药厂的名药剂师、工程师都交口称赞,给予高度评价。
业绩君在工作中的杰出成就,是和她为人民服务的强大事业心分不开的。她每个工作日总是安排得十分饱满,每天上班,早到晚走,三餐在厂。下班后,其他同事回家了,她就一人在工作室专心攻读外语和科技书籍。她原已娴习英语和德语,到药厂工作后,又自学日文和俄文。阅读四国书刊均无困难,这使她能广泛吸收各种科技新成果、新经验,在工作中如虎添翼。她虽不幸双耳全聋,但它变坏事为好事,使她更集中全力于工作,减少外界干扰。在“左”的思潮高涨时,她却因此减少了运动中和人事上的烦恼与纠缠,保证了思想和精力的集中,也利于她读书和自学。平常与同事及亲友交往,多用笔谈,亦收到良好效果。她持身严谨,胸襟开朗豁达,对人以诚相待,乐于相助,因此受到人们的广泛爱戴。在工作和学习上,更能取得一系列的硕果。业余,她并抽暇进行翻译,曾译出德文科技书籍《毒物化学》一书。
澄秋君从1954年起骨结核已痊愈,从此逐步恢复健康,回厂工作,家境稍舒,苦难的日子终告过去。
业绩君在药厂工作十余年,因根据新中国劳保条例一九六五年已届退休年龄。当时有些女工不愿届龄退休,业绩君心想,应自动届龄退休,以起带头作用,也便于劝导女工们退休回家。她退休后,怡然以诗词自娱,平日十分关心国是,忠心耿耿。退休不久,十年内乱发生,她政治上一贯清白,工作上威信高,群众关系熙睦,幸未波及;但她对国家的危难,以及“四人帮”的倒行逆施,十分痛恨,忧心忡忡,同时也坚信,黑暗必将过去,光明就在面前。
不幸的是,她的亲密战友、数十年的人生伴侣澄秋君于第二次中风的1975年10月18日突然去世。澄秋君之逝世,使业绩君哀伤逾恒,而无笑容者一年有余,经家人老友再三劝勉,陪伴外游,心胸始逐渐宽解。她想到以事业论,澄秋君的工作和事绩,长留在他所呕心沥血、发扬光大的工厂事业中,永为人民所纪念,虽死犹生也。
他俩的三子四女,均已大学毕业,都是光荣的共产党员,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秉承父母的志向,成为国家有用之才。孙辈十人皆头角峥嵘。他们平生所培养和扶掖的六七十位人才,均蔚然成材,并深感她的恩泽,经常书信常通,表达敬意。这些硕果,都是业绩君晚年的最大安慰。
现在业绩君幸福地安度晚年生活,平日起居有规律,节约成性,一秉过去母氏家教,一丝一缕,一粥一饭,皆极其爱惜,粗茶淡饭,手自缝补。她笃于友爱,与故交老友以及各处亲朋,书信不辍。因心胸宽阔,仁爱为怀,故长保身心康寿。老子云:“仁者寿”。以业绩君之仁爱,寿至期颐,自可预卜。谨撰此文,藉表远慕。
(本文原载于1990年12月印刷的《冷水江市文史资料》第三辑。作者郭质良,1935年毕业于国立山东大学化学系,苏业绩同志的同班同学,后侨居美国科州丹佛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