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黄是我曾经养过的一条狗,一条再普通不过的土狗。
那是1978年,母亲在冷水江市渣渡公社侯家小学教书,我正在为参加刚刚恢复的高考积极准备时,小黄闯进了我的生活。
那是一个学生家长送给我母亲的一条小狗。她说:“你喂着吧,这狗,种好,长大了能守家,能赶山,长得也还好看。”母亲被她说动了,答应收养它。小狗狗用竹篮子装着,用印花布盖着。我抢着把印花布掀开:哇!好漂亮的小狗狗!它胖乎乎,毛茸茸,一双眼睛乌黑泽亮,两只耳朵软趴趴地向前搭着,四条小腿乱蹬乱抓,嘴里还发出嘤嘤的哼叽声。
“好可爱!”我情不自禁的赞叹着,伸手就去抓。学生家长说:“慢,它还不认你这个新主人呢。”接着,她熟练地捏着狗狗脖子上的皮毛把它拎起来,让它绕着我母亲转了三圈,又绕着我转了三圈,之后才轻轻地放在我手上,说:“好了,这狗现在就是你们家的啦,它再不会跟别人走了。”
母亲给它取名叫“小黄”。那时的农村,是没有人给狗取名字的。
初来乍到的小黄,怯生生的,想靠近它都很难。两天后,小黄不仅不再躲着我,反而对我特别亲近。我一起床,它就摇头摆尾地跑过来,围着我打圈圈;我喊一声小黄,它不管在玩什么,都会飞快地跑过来,胖胖的身体左右摇摆。到了饭点,它急得直抓我的鞋子,拖我的裤腿,提醒我它也要吃饭了。只有当我不得不上楼学习后,它才极不情愿地留在楼下。
别人家的狗一天只喂一次,我家的小黄一日三餐,长得飞快,五六个月的小黄就是标致的帅小伙了。它体型高大,轮廓分明,皮毛油光发亮,眼睛灵动有神,腿脚有力奔跑如飞,叫声十分洪亮。它好像知道自己和别人家的狗不一样。白天,学校一两百学生和老师热热闹闹,它反而安安静静,有调皮学生惹它,它也不生气;弄痛了它,它也只是象征性地“汪汪”两声,抗议一下就罢了。偶尔溜达到教室,老师把头往外一摆,它就心领神会地离开。但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它就完全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或巡逻在学校周边,特别敏感,特别敬业,从不懈怠。
七八年高考成绩出来,我榜上无名,只好转学到离家三十多里外的铎山中学复读并寄宿,一个星期或两个星期回家一趟。
我要走了,父亲千叮咛母亲万嘱咐地跟我话别,小黄则依依不舍地跟着送行。我说:“小黄,别送了,跟我再见!”它看我一眼继续跟着,走过操场。我狠心一跺脚:“回去!”它退后一步,又跟了上来。母亲高声吆喝:“回来,小黄!”我也弯腰做一幅要拣石头打它的样子,它才停住脚步,极不情愿地转身住回走。看着它真往回走了,我的心却像是被掏空了一样。
一周很快过去,我快步流星地往家里赶。当我翻过最后一个山头,站在山坡上看到对面山腰间的侯家小学—我的家时,突然发现田埂上一个熟悉的黄影子在向我飞快地奔来。小黄,是小黄!它来接我了!我不顾满身疲倦,一边喊一边跑了起来。
此时小黄更是急不择路,逢田过田,逢地穿地,逢坎爬坎,很快就来到我面前,两只前爪腾空扑在我的身上,急切地用湿热的舌头不分部位猛舔,用头不分轻重地左蹭右蹭,尾巴摇得连身子都扭曲了,差点把我扑倒。我往前走一步,它掉下来,退一步又腾空扑上来,猛舔乱蹭,又掉下去,又扑上来,几个回合后,才四脚落地,开始往家里走。但还是兴奋不已,一会儿跑前几步,一会儿又跑回来,绕我一圈又往前跑,喜悦得不能自已。我的衣裤,被它抓、涂、舔得全是黑灰色的点点、块块、条条了,甚至手也被它的爪子抓出了明显的红痕,脸上也沾满了它毫不吝啬毫不自卑的口水,而我也全然不觉得疼,不觉得脏。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毫不掩饰的狂热的亲近方式,从来没有接受过这么夸张的零距离的欢迎仪式 ,这真是世界上最动人最特殊的礼遇。
又一个周末,我如期而归,如期接受了世界上最动人最特殊的欢迎仪式。小黄依然围着我,前前后后,寸步不离。晚饭后母亲神色凝重地对我说:“前两天大队开了会,传达了公社的精神,要开展打狗运动。头几天是自家主动打狗,打死的狗自家留着。明天星期天是大队统一行动日,由工作队打,打死的狗归大队。”
“啊,打狗!打狗运动!为什么?”我惊呼起来。
“有个地方,一只疯狗咬死了人。〞
“一只狗咬死了一个人,就要把所有的狗都打死了?那有这道理!”
“这是上面命令,是搞运动,搞运动是不讲道理的。”母亲无奈地说。
“那怎么办?怎么办?”
“没有别的办法,看能不能躲过这一关,躲过了算它命大,关键是明天。”母亲低声地说。
天黑了,夜深了,明天马上要来了。母亲把依然在外面站岗巡逻的小黄轻声地唤进屋来,摸着它的头说:“明天是你的鬼门关,你要勇敢地闯过去。为了保护你,我们只有把你捆起来,关进通炉。你要乖乖地待着,如果你有响动,被工作队的人听到了,你就会被打死,你就没命了。”
母亲就像教学生一样的认认真真地讲着道理,讲着注意事项。小黄竟一动不动地望着母亲,好像听懂了,但表情非常委屈,泪水在眼睛里打圈。我半蹲着,紧紧抱着小黄,母亲用麻绳把它的前腿和后腿分别捆绑结实,我们两人小心翼翼地把它抬进通炉,盖上木板。
这一夜,我和母亲辗转无眠,这一夜,学校安安静静。
第二天上午,打狗工作队在我家集合开会。队员们的脚板噼噼啪啪踩在盖着小黄的通炉板上,之后分头到各生产队挨家挨户去打狗。不一会儿,就传来阵阵狗的声声哀嚎,狗主人的吵闹声,学校操场横七竖八堆着狗的尸体。工作队员们不时来我家喝水,兴奋地交流着,脚在通炉板上反复踩踏。我一刻也没敢离开通炉房,提心吊胆地望着他们出出进进,竖着耳朵捕捉着一丝丝细小的声音,生怕通炉板下出现什么动静。
他们终于收场了,离开了,我们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但还不敢让小黄马上出来,怕工作队杀个回马枪。直到夜幕降临,我们才把憋了一整天的小黄解放出来。重获自由的小黄抖落一身灰尘,围着我们每个人尽情地蹭啊,亲啊,跳啊,嘴巴里还发出快乐的“安安”声音。
我们一家人都庆幸小黄渡过了一劫,表扬它懂事、勇敢、忍耐、吃苦,并好好地犒劳了小黄。
又一个周末,我回来了。翻过最后一个山头,我满怀喜悦向对面眺望,期待着那个最动人最特殊的欢迎仪式。但是,我没有发现那个熟悉的快速移动的黄色影子。过一会再看,还是没有。我心里掠过一丝不安,“小—黄,小—黄!”我高亢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无论在这个山坡上的什么地方,小黄应该都能听到我的呼唤,可是它并没有出现。“小黄!小黄!”我恐惧了,莫非……莫非……我不敢往下想,急忙跑回家,“妈,小黄呢?”
母亲望着我,顿了顿才回答:“唉,小黄不见了,你走的第二天,它就没有回来。”
“不可能啊,它那么聪明,怎么会不回来呢?它会回来的!是吗?”
“但愿如此吧!”母亲又叹了口气,转身走进里屋,自言自语道,“六天了,不会回来了!”
我的脑壳嗡嗡作响,想象着小黄孤单的身影在村头地里,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晃荡,一根巨大的木棍突然从天而降,打在小黄身上,小黄发出凄厉的惨叫声。“啊!”我心头一紧,浑身颤动,慢慢登上楼梯,望着小黄无数次迎送我的方向,泪水夺眶而出。
母亲培养了那么多的优秀学生,却保护不了自家的狗狗;忠诚老实坚韧可爱的狗狗最终逃脱不了悲惨的命运!在运动面前,一条狗算得了什么!一个人又算得了什么!
这一夜我没下楼,没吃饭,没看书。
这以后,我再没有见过小黄。
四十多年过去了,我常常梦见小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