桀骜不驯的资江,在巍峨雪峰山之中辗转奔腾。一艘装满煤炭的大毛板船,在滔天的洪水中横冲直撞,岌岌可危。身穿长衫,模样清秀的管家张立本站立船头,他身后的结拜兄弟李立生,虽然穿着一身短褂,却是个气宇轩昂的练家子。
兄弟俩的后面站着几个长相粗糙、全身黝黑的毛板汉子,他们手执竹篙支撑着这艘大毛板船,在涨洪水的资江乘风破浪,不管险滩还是急湾,他们要出洞庭、过长江,一直到湖北汉口宝庆码头。
湖南资水发源于广西桂林资源越城岭,流经湖南宝庆府各县,在益阳注入洞庭湖。资江水俗称山河、滩河,因大部分在雪峰山崇山峻岭之间,各种险滩湾道层出不穷,是条多灾多难的血泪长河。
湖南资水流域,自古就是不与中原通的南蛮之地,古称梅山蛮。自北宋王朝大宋神宗皇帝,熙宁五年,委派大臣章惇经略梅山,置新化、安化两县后,这些不服王化的梅山蛮才归服于中原王朝。
梅山蛮地宝庆府,南宋宝庆元年,宋理宗用年号命名曾领防御使的封地,才有了宝庆府,下辖邵阳、新化、武冈、新宁、城步五州县。宝庆府北障雪峰之险,南屏五岭之秀。宝庆人驾船往返洞庭湖和长江沿岸,运送桐油、棕丝、砂罐到洞庭湖区和汉口等地换取粮棉。
到了明朝,宝庆府新化县大同镇竹金山挖出煤炭,宝庆商人为了把更多的煤炭运到洞庭湖和汉口,千方百计把木船造大,有人造出了资江特有的一次性运煤船——毛板船。
毛板船的出现,宝庆府往返于湖北汉口的人数激增,宝庆人在汉口称宝古佬。这些打不死、奈不何的宝古佬,他们以呷得苦、霸得蛮的精神在汉口打出一个属于自己的码头——宝庆码头,让这些穷乡僻壤的梅山蛮溶入大都市生活,使湖北汉口宝庆码头成为宝庆人的第二家乡。
宝庆府新化县大同镇竹金山,是个“煤肚子”,这里生产的煤炭在汉口是抢手货。三块拇指大小的煤块堆在一起,就能烧出蓝色的火苗,且不出烟、不发爆、没有异味,是城市居民最主要的生活物资。
每年端午节前后,资江要涨几河大洪水,俗称端午水。是资江沿岸各码头放毛板船的季节,也是宝庆人流向大汉口的高峰期。
资江是滩河,沿途多险滩急流,如果没涨洪水,根本行不得大船。大胆而霸蛮的宝古佬先民,利用大洪水的推力,创造出这种一次性运煤船。所有江河湖海行船的人都知道,行船要避开洪水风浪,而这些不怕死的宝古佬却与众不同,他们偏要在大洪水中行船。
老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成功细中取,富贵险中求。这些敢想敢干、要钱不要命的宝古佬先民,利用原始山林无穷尽的木材,大批量生产这些粗制滥造的毛板船。三艘毛板船在途中打烂了两艘,只要有一艘能到达汉口码头也能发财。每年端午前后,资江涨大洪水,这些要钱不要命的宝古佬,就有一夜暴富的机会。
这艘挂有“茂记商号”彩旗的特大毛板船,在滔天的大洪水中横冲直撞,江面漂浮着连枝带叶的杂木,还有牲畜的尸体。船头岿然屹立着几个要钱不要命、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洪水中行船的宝古佬。
站在船头的管家张立本和结义兄弟李立生,兄弟俩鹰隼样的眸子紧盯着波涛汹涌的江面,大家都担心毛板船装货越多在洪水中越危险,所以他们的注意力非常集中,不放过江面水中任何障碍物。
他们身后,有几个光头赤脚,腰间仅系着一条大裆裤的船工,他们手执竹篙,分站在船边,吆喝着毛板号子,听从他们兄弟俩的指挥,在滔天大洪水中,撑控着这艘巨大的毛板船向前驶去。管家张立本对兄弟说:“小李子,我们上了船就是毛板汉子,到了湖北汉口是宝古佬。汉口是九省通衢的大商埠,老话说,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湖北佬厉害,奈何不了我们宝古佬。”别看张管家二十多岁的年纪,长相斯文,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却是十年前就上毛板船走汉口的宝古佬。而身边的兄弟李立生是第一次上毛板船,他对这种粗制滥造又装这么多煤炭的毛板船有点担心:“大哥,你要我带人打码头我不怕,就怕毛板船不牢靠。”张立本环顾船四周道:“我们这艘船是码头上做得最结实、也是最大的毛板船,一般的船只能装一千多担煤,这船装了两千五百多担,煤堆上还有二十个装东西的大木箱,可能超载了。要不是我叔父亲自督造,东家兄妹对我情义深重,我不敢上这么大的船管事。”江面上风浪大,大船摇晃得厉害,李立生说:“岂止是超载,简直就是艘巨无霸,不知东家为什么要做这么大的毛板船。”眼盯前方的张立本回答:“船大能多装煤炭能够发大财,大毛板船放远水去汉口的宝庆码头,那里市场大,能多挣些钱。小号毛板船经不起洞庭湖的大风大浪,只能在湖边的益阳码头挣点小钱。”站在身后的兄弟李立生还在担心:“再大的毛板船也是毛钉毛板子做的一次性船,船大虽然能多装东西,但风险也大。”张立本现出一脸忧伤:“贤弟说的是,不只是船大风险大,这艘船对于我,还有不能忘怀的伤心事。”张立本回答:“我叔父为造这艘大船,把命都搭上了,我从汉口回来就是为了奔丧。”“听码头上的人说,你叔父是大洪镇放毛板船的头名红牌舵手,掌舵十多年没出事,给老盛家挣下半数家财。”“是的,我叔父身体一直很好,放了十多年毛板船没出事,没想到不放毛板船了,却死在管家的位置上。”张立本满脸疑虑。张立本抬头看了看远处因洪水泛滥成灾的岸边,点点头。午后,天气闷热,没有一丝风,大毛板船上,更是闷热难当。天空中,乌云陡集,刹时间就是遮天蔽日,一场暴雨在头顶酝酿。阴沉沉的江面,一道强烈的闪电撕破黑暗,紧接着响起惊天霹雳。几只精灵样的雨燕,在风浪和雷电之中勇敢地飞翔,追寻暴风雨到来之前的刺激。暴风雨掀起的风浪,晃得巨大的毛板船一阵阵颠簸。毛板船上的煤炭和货物被竹晒簟覆盖,不容易被雨水淋刷,但是插在船舱两边的茂记商号彩旗,在暴风雨中淋湿粘在一起,被狂风吹得啪啪作响,那些初次上船的年轻船工现出了不安和惊悚。船工们戴上随身准备的斗笠蓑衣,在毛板船上迎风沐雨不敢停,手撑竹篙保护风雨飘摇的大船,在狂风暴雨中接受人生洗礼。没有戴雨具的张立本,冒雨在船头指挥。大船左边出现了礁石,洪水更加汹涌愤怒,张立本要李立生把船工叫到前面来。船工来了,把长长的竹篙伸入洪水中,大家哟嗬哟嗬齐用力,用力撑动着庞大的船体,强迫大毛板船转弯避开前面的礁石。由于风浪太大,船上装载货多,毛板船完全不受人力控制,继续往礁石方向冲去。风越刮越狂,雨越下越大,浪越来越高,船工们用蛮力使船转弯,竟使船体喀嚓喀嚓响,像要散架了一般。一个初次上船的年轻船工担心:“管家,我们这船要散架了。”管家张立本看了看船体:“碰上这么的大风浪暴雨,要是其他船不敢说,但是我们这艘船绝对不会散架。因为这是我叔父监守了一个多月,从选料到做工,完全没有半点偷工减料,是最好的船。”这时候,前头一个满脸湖子的老船工说:“大管家,我们这样强行撑船转弯不行,要后面的舵手和我们一起转弯才行。”张立本又要李立生去船后舵工舱,帮助舵手老王掌舵。兄弟走后,他继续冒雨在船头,和船工一起,手执竹篙,奋力撑船转向。张立本和船工的努力,在暴风雨中没任何意义,载重的毛板船由于惯性太大,人力极难掌控,离礁石越来越近,船工们慌了。船后的舵工舱,老舵手王有富拼尽全力掌舵,大洪水风浪中他一个人的力量也掌握不了舵把的反弹。李立生来的正是时候,两双手用力才稳住舵把,关键时候让毛板船避开了前面的礁石。暴风雨持续时间不长,不到一筒烟的功夫就停息,天边现出太阳。大船进入平稳水道,毛板汉子卸下了雨具,长松一口气。雨过天晴,这些要钱不要命的毛板汉子们,光着身子在甲板上,欢呼雀跃,一个满脸胡须的船工带头唱起粗犷的宝古佬歌:
想起爷爷宝古佬,毛脚草鞋下汉口,
不要金来不用银,就靠河里毛板船。
头顶邵阳宝庆府,脚踏益阳老码头。
洞庭湖里一声吼,三湘四水都要抖。
万里长江浪一浪,汉口街上谁怕谁……
在这悲壮的歌声中,张立本想起为这艘船劳累致死的叔父,想起十年前,叔父带着他从大同镇乡下来到大洪码头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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