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小青,中国作协会员,在《诗刊》《人民文学》《星星》《中国诗歌》《红岩》《作品》《芙蓉》《飞天》《山花》《滇池》《文学界》等发表作品,曾获《星星》年度诗人奖、第二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诗歌一等奖等,出版诗集《起风了》(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无心地看着这一切》,现居长沙。
文 | 谢小青
●铎山镇
四面环山的铎山镇,名不见经传
有我家的红砖青瓦与三亩两分地
水田的稻秧返青时,红薯藤就开始爬坡
戴斗笠的男人在雨水中消失
女人在家绣鞋垫
依然是鸳鸯一对,花红几朵
老人在院子里唠叨男婚女嫁,鸡鸣狗叫
两百米长的街上,牛全席店子一家挨一家
大碗的水酒,红脸的关公
三碗下肚,就与古人划拳吆喝
远方归来的游子拉着父亲的手
走走停停,在一点也不蒙眬的油菜花里
●百年木梳
听母亲说,这把木梳
是祖奶奶留下的家传
祖奶奶的头总是梳得光光的,挽个云髻
一双小脚,走不动自由时光
祖奶奶家穷,女儿是泼出去的水
十八岁嫁给了五十岁的富农祖爷
三十岁就守寡,家境被南风吹散
祖奶奶给富贵人家做保姆
给东家西家洗衣服,揉皱一生
凄凉的夜里
祖奶奶就与死去的官人睡在月亮上
母亲也被这把木梳梳老了
十九岁就生儿育女,被柴烟熏黑
五十多岁就已经人老珠黄
每次回家看到母亲我就心酸
想偷走母亲佝偻的手
偷走母亲身上穿了十年的旧衣衫
偷走母亲的影子里藏着的前世的脸
一把百年的桃木梳,我不敢用它来梳头
青丝一梳就成白雪
●谢英雄走了
村里的五保户谢英雄走了
没有乌鸦来叫
乌鸦也躲进书里了
在朝鲜战场上他掉了一条腿
回乡又掉了一个家
听大人说,好多年前他还常谈
起鸟一样多的飞机,潮湿的坑道
谈起牺牲的战友,那年才十八岁
后来他就沉默寡言了
只有看到女人时才露出一丝傻笑
乡亲说,他死的时候还张着口
不知道要说什么,连风也听不到
没有开追悼会
村里的木匠钉了一副薄薄的棺木
就用一挂鞭炮把他送走了
送他去与战友团聚
●扯猪草
每天放学回家后我就提个大竹篮
到山坡上扯猪草
草很浅,像我五岁的年龄
小手拽了一把青青的童年投进篮子
就有了重量
大姐姐们的竹篮总是先满
说好帮她们装满就装我的篮子
可她们却撇下我先走了
我多想满山遍野都是猪草啊
连五颜六色的野花都时间没多看一眼
天都快黑了
只剩下我孤独的身影匍匐在山坡上
妈妈,别打灯来找我
扯满一篮子猪草我就回家了
●美 味
我梦到自己裸体坐在一群人中间吃饭
一桌美味,我不停地动筷子
却发现一些人侧过头来看我
一些人偷偷瞟我,一些人窃窃私语
有人偷偷摸了我一把
又有人偷偷摸了我一把
我生气了
你们大名鼎鼎,你们道貌岸然
可我还是个孩子,不懂羞耻
●飞走的汉字
以前我在一首诗中写道
“铅字蜜蜂一样飞走,书本变成了白纸”
便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我看见一些汉字从桂冠里飞出来
一些汉字从垃圾箱里飞出来
还有一些汉字从坟墓里飞出来
我惊诧不已
我在后面紧紧追赶,翻山越岭
被荆棘划出道道伤口
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
有树叶遮身的人在劳动,还有怪异的精灵
这些汉字就降落在他们中间
我看到那些落在地上的汉字就长出了稻谷
开出了五颜六色的花朵
那些飞到云上的汉字就降下雨滴
唱着天籁之歌
还有一些汉字手拉着手在跳舞
我恍然大悟
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的汉字蠢蠢欲动
身在曹营心在汉
不属于你的文字迟早会逃走
●梦到棺材
我还在说着RAP
把油盐酱醋唠叨一遍
我还在跺脚起舞
你们就将这舞台抬进棺材
我还在学习接吻
爱着两杯不同风味的冰淇淋
埋在芭蕉树下的古典女人
还在纷纷给我写信
你们就将这爱情抬进棺材
我与诗人在大排档上喝酒
诗人送我一首诗
我回敬他一句洛阳纸贵
你们就将这夜色抬进棺材
我还没有老掉牙,吃着白米饭
你们就盖棺论定
我惊得一翻身爬起来
是凌晨四点
(本文原载诗歌集《起风了》,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