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小青,中国作协会员,在《诗刊》《人民文学》《星星》《中国诗歌》《红岩》《作品》《芙蓉》《飞天》《山花》《滇池》《文学界》等发表作品,曾获《星星》年度诗人奖、第二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诗歌一等奖等,出版诗集《起风了》(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无心地看着这一切》,现居长沙。
文 | 谢小青
●父亲去铎山镇
他偶尔离开山村
到二十里外的铎山镇
看过往的城市班车
他也想中途上车
看那些打扮妖艳的女子
想把她们种在地里
看打台球
见一个个老故事掉到陷阱里
悄悄倾斜的阳光
打在他泥色的脸盘
他在两百米长的小镇上转来转去
从香香理发店到铎山加油站
五分钟路程,却用了他大半辈子
最后他买了一条低档的香烟回家
把阴影藏在肺里
●天堂的路费
听说哥哥在小煤窑下井
我好担心,打电话问他
他说,钻机把人都震麻了
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后来给哥哥打电话
他不是说在喝北京二锅头,醉了
就是说在打麻将
哗啦啦,崩溃的声音淹没了乡音
最近给哥哥打电话
他说,前几天看见一颗好大的流星
像我们小时候看见的那颗
我就沉默了
我想托人帮哥哥找份工作
哥哥说算了,他只是一棵树
一挪就死了
回家见到哥哥
他脸色灰白,不见阳光的痕迹
我们都不提小煤窑,装出开心的样子
但我明白,哥哥一月工资五千
赚的是去天堂的路费
●乱坟岗的女人
在我家东边,有一座乱坟岗
散乱的坟堆,没立一块碑
小土坡被杂草掩盖。年幼天折的女孩
没有生育男孩的老女人
就埋在那里,她们没有资格被吹吹打打
抬上大坟山,那里有祖宗的风水
儿时就听说过为逃婚上吊的女人
她的呜咽,被春风吹来吹去
村中的女人,用了两千年光阴
仍未成蝶,被男人的影子淹没
年年清明,大坟山上鞭炮炸响,白幡摇动
而乱坟岗则冷冷凄凄
孤魂野鬼,都迷失了回家的方向
只有野花,开到了坟头上
●张铁匠
张铁匠六十多岁还是个光棍
身高一米五,像是一块生铁
男人与小孩都叫他张铁匠
只有女人叫他张哥
每次经过他的铁器小作坊
听到铿锵的声音心跳就加快
张铁匠摇晃的背影后
一群玩耍的孩子欢欣雀跃
如铁块上飞溅的火星
女人也常来这里,打把菜刀
或拿根桑木把来上一把锄头
女人会柔声砍价,张哥,再少一点啰
张铁匠那张树皮脸
就裂开了道道快乐的缝隙
本村的谢红丽,谢秀英,谢自芳
临村的李素贞,李秋菊,张国香等等
都是他梦里盛开的野花
傍晚,张铁匠在坪地上摆一个小桌吃饭
一碟小菜,一碟花生米,一杯米酒
如果有女人经过,他就会唱两句山歌
“对面的妹妹你慢点走
我扛把锄头来为你挖土”
女人就窃窃地笑
扭着屁股走进他醉眼蒙眬的洞房
如今这间铁器小作坊已经成了哑巴
那些回忆都成了掉在地上的铁渣
张铁匠在另一个世界敲打他寂寞的好时光
●谢春花跳到哪里去了
谢春花比我大一岁
是村里头号美人
小时候我们在一起玩跳房子的游戏
从前生跳到后世,从后世跳到前生
也跳不出苦菜花的命
谢春花还喜欢唱歌:
我们扮做恩爱的夫妻唱刘海砍樵
把天真的想法寄托在长满青苔的传说里
初中毕业后,谢春花
就嫁给了村支书的儿子谢麻子
让村里的帅哥都傻了眼
两年后,听说
她跟一个外地来做生意的男人跑了
寂静的村庄就被大海淹没了三天
有人咒骂,有人幸灾乐祸
谢春花跳到哪里去了
只有翅膀知道
●大坪村的春天
大坪村的春天
云幕低垂,一伸手
就可以拉开阳光的戏剧
我家院子里的桃树
最先红脸
多看几眼就心跳
不懂蒙眬的油菜花
来得最早的白蝴蝶
玩耍的孩子被南风吹跑
变成泥土的颜色
走在松软的田埂上
让人柔肠百结
一处处水洼
乌黑的蝌蚪在摇头摆尾
布谷鸟在叫“布——谷”
这声音落到大坪村就有人怀孕
干瘦的父亲扛着犁铧下田
吆喝水牛的声音荡气回肠
弯腰的母亲抱回一把红薯藤
一大锅猪食张扬着春天的味道
红衣花袄的女孩
见到生人依然腼腆
我伸了个懒腰
地下埋着的骨头还在沉睡
●一群光屁股的孩子
夏天回家,在家乡的那个池塘
又遇到光屁股的小孩子在玩水
其中有个丫头是我
全身被阳光抚摩,肆无忌惮
我看着小孩子的敏感部位
像刚刚露出的嫩芽
突然脸就发烧
童年的那张白纸
早已被万千过客涂鸦
我真希望自己还是个孩子
没有随悲剧一起长大
如今,我已经没有勇气
将一身伪装脱掉
把心与伤疤藏好
甚至连羞耻也要忘掉
(本文原载诗歌集《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