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刘丽华,湖南省作协会员。有作品散见《散文》《散文百家》《雨花》《山东文学》《黄河文学》《厦门文学》《满族文学》《牡丹》《椰城》《岁月》《海外文摘》《小小说选刊》《人民日报》《文艺报》《文学报》等文学期刊。出版小说集《我是谁的朱砂痣》。
文 | 刘丽华
我的家乡在江南山区,坡地山林多,那些日照半阴的土壤,最适宜山茶的生长了,所以,那里村村寨寨栽种山茶。山茶的头三五年是不太长个的,不长个的山茶,那产量自然很低,要想见收成,可得等到山茶十年成树后了。
山茶树,其实是我们南方的独有树种,在二千多年前就有了,它最早出现在《山海经》里,即“员木,南方油食也。”其“员木”,指的就是山茶,山茶也叫油茶。早年,山茶属于大集体,后来承包到户,村民们都知道山茶油自古珍贵,古时为皇家贡品,现在也称油中之王,它对人体有着食疗的功效,而且烟点高,宜煎宜炸宜炒宜炖与凉拌,一直是王公大臣与黎民百姓的放心油。因此,茶农们满坡满山地栽种山茶,山茶树,也就成了乡亲们的摇钱树。
山茶有“抱子怀胎”之奇观,也就是花果同树。它的珍贵就在于孕育期长达一年,它要经历四季的阴晴甘露和雨雪风霜,汲取日月天地之精华,才可完成开花、结果、成熟、采摘。每年的十月霜降,是采摘茶果的最佳时期,那时,全村男女老少倾巢而出,赶在山茶花盛开之前,争分夺秒赶采完茶果,若等洁白的茶花一开,人力采摘将会弄掉许多花朵,那会影响来年的山茶收成。采茶果时,村民们腰间系着竹篓或布袋,一个个爬上茶树,一手持钩攀枝,一手采摘茶果,一边劳作,一边唱茶歌:“油茶花儿开,天地一片白,露珠恋花蕊,蜜蜂采蜜来……”欢歌笑语中,采摘就有了乐趣,身上的篓袋也就满了,这时,跳下树来,倒在箩筐里,由壮实劳力一担担挑回自家的晒坪去。
晒茶果,也有讲究,要暴晒,晒得它外壳开裂,且崩出里面油亮发黑的茶籽来才行。一个茶果,一般窝居四颗茶籽。曝晒好的茶果,还需要分拣,分拣的场面很温馨,一家子围坐在火塘边,每人膝盖上置一个茶盘,茶盘兜着从山茶壳里捅出来的茶籽,脱籽的茶果壳,就堆放一处,这可是生火做饭煮猪食的柴火。脱壳后的茶籽,还得进行曝晒,直到晒得看上去脱水了才可挑到榨油坊去榨油。
去榨油坊,得选个黄道吉日,一般日子选在立冬以后。那时,全村只有村口那一家传统手工榨油坊,那榨油坊的冬天,十分闹热,因家家户户都会去榨油。油坊是一排长长的平房,由三间瓦屋组成,一间碾房,一间蒸房,一间榨房。榨房里是一台庞大的木榨油机,是用木质坚硬的百年老树加工而成,据说木匠打制这个木榨油机非常费劲,是将巨大的原木锯剖开,掏空成上下油槽,然后固定在榨床上,撞杆、榨筒等木质工具都以原木配套打造。铁箍、炒锅,以及石碾槽、灶台,都是请当地有名的铁匠、石匠打制的。
一榨油,可要经过十道工序。从烘干、碾粉、称重、蒸粉、包饼、压饼、上榨、打楔、开榨到装油,每道都不能马虎。油坊里就一个油匠,两个徒弟,油匠虎背熊腰,整天穿着一身油光光的工作服,从天亮到天黑没个闲时,这样一忙,要忙到来年开春。
那时我还小,每年跟随爷爷踩着白霜去榨油坊,老远就能闻到一股茶油香。爷爷挑着满箩筐乌亮的山茶籽,一到榨油坊外,油匠上前迎接,帮气喘吁吁的爷爷卸下担子。油匠看了看茶籽,说还需烘焙,就替爷爷挑起担子走到灶台前,倒入一口大炒锅里,用大木铲一锅一锅地翻炒,炒香,炒得熟脆不焦时,才上圆盘形的大石碾槽里碾粉,碾粉靠牛力,也就是用牛来拉着石碾旋转,怕牛不配合,先蒙住牛的双眼,让它拉着碾盘顺时针绕圈。为了加重碾压力度,牛车上得坐上我这么大的小孩,那好玩呢,时不时可对牛吼一嗓子催它快走。一槽茶籽出粉,大约要碾压一个把小时。这时,爷爷守着碾盘,一边加茶籽,一边与村民扯谈。
油匠与徒弟们可忙碌了,油匠将碾碎碾细的茶籽粉,按一个个茶饼的重量称好,再将称好的茶籽粉,倒入一口木甑里蒸粉。他的一个徒弟用一根塑料导管从土制锅炉里,导入蒸气到木甑底部,另一徒弟添柴,把握火候将茶籽粉蒸熟。蒸熟可不能熟透,这个火候很关键,得由油匠把控,油匠观察热腾腾的蒸气从木甑上面冲出,约3分钟的样子,断定其茶籽粉蒸得刚好,便喊“停火”。
到了包胚饼,油匠取出铁箍,垫上一层韧性好、长度好的糯谷稻草,那稻草的受力很重要,且茶饼包厚、包薄也会影响到出油量。油匠将蒸好的茶籽粉填满铁箍,再收拢周边的稻草来包盖,然后赤脚踩紧按压一阵茶饼。油匠亲力亲为,他要包出数个这样的铁箍茶饼,将其并排在木榨油机上后,这时才等候开榨。
开榨前,油匠会拿瓶烧酒,祭奠神灵祭奠祖宗,然后,大喝“开榨啦――”,他取下油光光的撞杆,紧握木把,叉开双腿,甩开臂膀,发出 “咳――”的一声,撞杆飞了起来,紧接着,两徒弟“嗬――”地回应着接住两侧,此时,撞杆撞击在木楔上,一撞一击,楔子一次次地嵌进木榨与胚饼间,胚饼且越压越缩,而那金黄透亮的茶油便从木榨之中缓缓地流出,流到下面事先摆放的油盆里,顿时,气味芳香满屋……我等村娃用火钳夹出煨在灶膛里的红薯,去皮,筷子打孔,灌入热茶油,那种茶油清香,混着香喷喷的红薯,真是人间美味!那种鲜香混搭馋人醉人……那榨油坊里的木榨撞击声,油匠的号子声,再次响起,这是油匠将榨过的包饼,再次碾、蒸、榨,直到流尽最后一滴油,然后由油盆装入油桶,第一榨油算是完工了。
榨油是个体力活,忙一阵,得歇一阵,油匠师徒、爷爷等村民都会坐下来,一边闲扯山上地里的农事,一边抽旱烟,人人叼着烟袋,吧哒吧哒,冒出袅袅白烟……一百把斤上等的山茶籽,大概可榨出三四十斤纯天然的茶油来。
那一个个被榨干油的茶枯饼,正冒着热气,那热气里都能闻到茶油香。就在这停歇闲聊时,有村民将茶枯饼从铁箍里取出,在油坊的蒸房里烧一大锅水来等待洗头。要知道,茶枯饼,那是乡亲们最好的洗发品,这种天然的茶枯,不伤头皮,不损发质,可乌发润发养发,并能止痒祛屑防脱。一旦有人开洗,旁人就会看得心痒头痒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加入进来,那洗的场景真是壮观,添的添柴,加的加水,淋的淋洗,挠的挠头,递的递毛巾,有村妇干脆脱掉自家娃娃身上的脏衣用茶枯搓洗,此时,喊的喊,叫的叫,从牛车上下来的村娃,一个个在榨油坊外抽陀螺,射弹弓,舞牛鞭……这些娃儿手里的玩具,都取材于茶树干呢,如陀螺取粗茎,弹弓取枝丫,牛鞭取长枝。榨油坊里用来闲坐的板凳,只要缺了腿,那取一截茶树主干补上得了。爷爷挑箩筐的扁担,也来源茶树干。洗完头,一个个会袋装好茶枯,待带回家去,因这是天然无毒的除污杀菌品,用途多多,来日用来鱼塘清塘,给农作物杀虫,清除铁锈……还可烤火,因茶枯含油脂,燃劲足,天寒地冻时,农家娃带上一坨茶枯,提一个烘笼去上学,那可取暖一整天。
在榨油坊里做午饭,那又是一道景观。如谁家榨油,谁家会带来好酒好菜好米,与油匠师徒共享午餐,那饭菜烧得喷喷香了,当米饭一煮熟,大人孩子揭开锅盖,盛得满满一大瓷碗,一个个往米饭上浇茶油,那浇的好像不是贵重的茶油,而是不值钱的茶水,可大方了,绕着饭碗浇一圈还不放手,要浇得扒开米饭能见到油水。油坊里炒菜,茶油更是豪放,无论佐荤佐素,都是大勺大勺地淋,一碗菜,炒得油浸浸的,那个香啊,没法描述。现在想来,平素缩衣节食的村民,食用茶油,豪放;榨油,一滴也不浪费,这就是庄稼人的茶油哲学。
茶油榨好了,一个个带回家去,留足食用,吃不了的,乡亲们会挑到集市去卖。卖价每年不等,有高有低。那时奶奶负责卖油,奶奶话不多,却总能卖个好价钱。她将几颗油亮的茶籽摆在油瓶边,只告诉人家闻油味,看油色,凡识货的买主,闻一闻,看一看,自然不怎么砍价,奶奶报一个价,对方还一块两块,就能成交。然后买主会由衷地说,你家的茶油我买过的,是原生态的好油!那炸出的油豆腐、油糍粑、肉丸子真是香啊!
如今,老家的山村成了茶乡,榨油都采用现代化机器了,山茶油已广销海内外,它与橄榄油、棕榈油、椰子油并称世界四大木本植物油之首。自然,那个弥漫着油香的传统老榨油坊也拆除了,消失了。可那粗犷的木榨撞击声、油匠的号子声,像一曲永远唱响山村的原生态音乐,让茶农激昂、亢奋……
(本文原载《雨花》2021年第4期,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