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朱小平
冬季的清晨,天空不只寒冷,还亮得晚,难以预测阴晴。我斜挎起包,腕上套挂一把折叠雨伞,抱着一个约两尺的斗方画框,新高跟皮靴凭感觉在小巷的水泥路面“嗒嗒笃笃”。我急着去车站,赶最早那班高铁赴省城,然后转三小时大巴,到达故乡的县城。
母亲昨夜的电话叮嘱,还在耳边回旋:“你要晓得礼数,表弟进伙,正午时之前到堂为大吉。”
陪我一起住渔村外婆家长大的表弟,师大音乐系毕业后,在南方都市的酒吧吹奏萨克斯,婚后随着几个孩子的降生,压力和责任使他不敢再继续漂泊,便回乡买房定居。
我加快了脚步,将包了红塑料袋隔着玻璃框的“事事如意”贴紧胸口。那是表弟在我的朋友圈围观时翘了大拇指的一幅画,表弟说正好给他的陋室添光彩。我涂鸦的是故乡冬景,半工笔半写意:白雪檐前伸虬枝,火红灯笼柿果高高挂,枝头栖两只蓝羽红嘴喜鹊,顾盼神飞,台阶小径,足印似车辙,通往远方。我问表弟:“何时邀我归故里?”他哈哈笑答:“大约在冬季。”
独自站在空寂的巷子口等车,冷风拂开我蓬乱的长发,灌进脖颈,寒意顿时沁入体内。环顾四周,唯见一个“橘色马甲”举帚在不远处晃动。我焦急瑟缩的手,无意识地挥了一下那把伞。对街的摩的司机眼尖,他开过来一辆带雨篷的长座大摩托,刹住车后,问我是否要去车站。中年之后越发社恐的我,漠然地望了望两头空荡的街道,没有回复。他看懂了我脸上的犹疑:在人迹稀少、凛风飕飕的寒冬,搭乘陌生男人的摩的,不仅是冒着风雨的风险,对女性而言,更有不忍细思的安全隐患。
他取下松垮着绳带的头盔,认真系好卡扣戴正,露出一张诚恳的脸,努力地操着一口不太纯正的本地话:“我不杀黑,搭的士最少得三十多元,搭摩的别人一般收十八元,我收你十五元,要得啵?”他察觉到我似乎没为便宜了三块钱动心,眼神仍在街道两头张望。他又指了指对面那栋高楼:“我老婆在这做保洁,儿子在苏仙岭那边读书。我刚送了他们上班、上学,反正是顺路带客。”
我坐上了他的摩的,是因为他的父亲与丈夫的身份,使人安心。他开得不快,自言自语说保证不误事,又说我穿得太薄。与他的厚皮夹克和塑钢头盔相比,我穿得确实薄了,他的皮夹克衣领脱了皮,散发出一股油腻体味与人造革混杂的异味。我立马将竖在侧的画框,换到他后背的坐垫中间,隔开我与他的距离。
他好像完全忽视了他的反光镜。也许是想打破我的沉默,也许是为这趟“顺风车”生意庆幸,等红灯的片刻,他不禁哼唱起歌来:“轻轻地,我将离开你,请将眼角的泪拭去……”除了歌词,音调都不在谱上。他竟将一首带点伤感的歌曲,演绎得轻松欢快,在我看来,甚至有些滑稽可笑。
这首《大约在冬季》原唱是那个长发齐肩的齐秦,之后还围绕年轻时的齐秦演唱会,牵出一段从成都到北京再到台湾的凄美爱情故事,拍了一部很走心的电影。
摩的拐弯,行驶到了解放路道口,原先两排火锅店的霓虹灯招牌昼夜通明,此时紧闭的卷闸门灰尘厚积。我陡然想起,丈夫在十多年前,曾唱这首歌参加过单位的元旦晚会。他在家练习了很多次,一遍遍虚心地问我调子准不准、情韵达不达、台风飒不飒?我当时夹裏在鸡毛蒜皮的家庭琐碎中,忙碌得只会抱怨不会歌唱。七岁的儿子和两岁多的女儿耳濡目染学会了这首歌,还唱得字正腔圆。丈夫那天演唱很成功,获得一等奖。他领了奖金带着一家人来道口吃了顿丰盛的火锅。沿老车站家属区步行返回时,孩子们执意歇在天桥上,等着看闪着两只大眼睛的火车呼啸而过。那夜天空悬着一轮圆月,女儿骑在丈夫肩上,我牵着儿子,孩子们一路高唱“请在笑容里为我祝福……”那条曲折寂静的小路,也被我们用这首歌,铺满热烈欢喜。
雨忽然来了,在摩的雨篷上沙沙作响,巧应了摩的司机的歌词:“虽然迎着风,虽然下着雨,我在风雨之中恋着你……”
摩的司机的歌声带来的松弛感,令我惬意地浏览起身边的行道树,绿黄褐三色交织的树叶,沾上晶莹剔透的水珠,仿佛把冬的冷冰洗礼成了春的滋润。久违的诗意也扑面而至“天空在树上种下自己的梦/春夏秋冬都来占卜/每一支都写着/上上签。”
绵绵冬雨,宽阔了往日拥挤的站前路。他加大油门爬上一道高坡,停至没有雨的候车室檐下。我付了他十八元,转身提起画框,走进人潮,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本文已发《郴州日报》,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