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平,女,益阳人居郴州,书法教师。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协会员,曾在《散文百家》《绿洲》《散文选刊》《小说林》等文学刊物发表作品。
文 | 朱小平
三四十年前,每逢入冬后,乡村走读的中小学,便换上了一套特殊的作息时间:放两餐饭的学。白日短,湘北水乡路多有冰雪泥泞,午间不长休,连着上课至下午三点散早学。对于正处在蓬勃生长期要吃大碗饭的孩子们,是如何扛过那顿省略的午餐、捱到点灯夜饭的?那时,我还没走出过渔村,看不见别处的生活,只知道我们日出而作的书包里,备了一小包“拉升午盘”的黄米粉子。
当渔村小学教舍正中檐下那块老旧的铁板,被值日老师手中的小铁锤,敲出颇有松弛感的第三节下课铃"叮一一叮一一叮一一"响声时,我们就打开黄米粉纸包,小撮小撮拈食,有点儿噎喉,吃完跑步去食堂边的手摇井,接一口冬暖夏凉的井水捧着喝,也能呼出几个满足的饱嗝。望着很像“机关枪”的手摇井长杆铁把,我们欢快应景喊出“小米加步枪,干掉机关枪。”
适值青春的一双儿女,自小在城市生活,皆不知“黄米粉子”为何物。我告诉他们,是近似于超市出售的芝麻糊豆浆粉,或是街头机器打磨的五谷杂粮碎末之类的熟食。他们浅尝一口,抿嘴摇头。现代纷繁的美食资源,提供给年轻人太多选择,使他们的味觉变得挑剔,饿急了,吃什么都香。
我第一次吃黄米粉子,竟不为填腹,源于一场久治不愈的腹泻痢疾。母亲背着年幼的我,去渔村赤脚医生家打针,打得臀部起硬肿也未见效。一字不识的小脚曾祖母,看着日渐蔫耷的我,遂起意拿民间土方子试试。她把一团晒干的剩米饭,在锅里炒得跟锅底灰般焦黑,当即用胡椒粉碾成粉末,拈一撮趁热敷在我肚脐眼处,说是能祛湿消炎。余下的一把黑米灰,以滚开水冲泡成米糊给我内服,味微苦,加了糖,尚容易入口。未曾想"死马当活马医",真可医活,隔日我就能吃能睡能和小伙伴玩耍了。医好我的那碗米糊,便是渔村人最早制作“黄米粉子”方法,只是那晒干的米饭,不能炒得太焦黑,枯黄即佳。
母亲后来做黄米粉子,改良了食材原料,她嫌累积的剩,饭晒起红霉绿斑不卫生不营养。秋收的糯米、黄豆、芝麻,足以抵御我们冬寒的“放两餐饭学”饥肠。
一个阳光响亮的周末上午,母亲把十多岁的三个姐姐唤上灶台,指导她们如何把控火候:大火炒黄豆至虎皮状,中火炒糯米到微糊炒米黄,小火将熄未熄时,倒芝麻入锅,稍铺匀薄,覆好锅盖,任其在锅内此起彼伏“噼啪”炸响,声歇迅速揭盖出锅。米香豆香芝麻香“三合一”,集满一搪瓷脸盆,飘盈到台阶磨石旁,久久不散。
推磨,“石”头上的“麻”烦事,是把粗糙坚硬化作细腻柔软的过程,也是体力脑力相结合的慢缓修炼。大姐二姐手持吊杠磨把两边木柄,齐心协力劲往一处使,三姐顺着转动的磨心,小勺添进炒熟的米豆芝麻,我在观望两块叠码的圆磨石溜口下方脚盆,几时聚“粉”成塔,灌满母亲嫁妆中的“坛罐细软”一一四个印画着花鸟的宝塔盖白瓷大亮缸。傍晚,母亲从菜地收工进屋,检查白瓷亮缸,已沉稳踏实摆上书桌,满脸欣慰。
冬季清晨吃罢猪油炒饭,母亲在我们书包里塞了包好的黄米粉子,叮嘱我们莫在半路贪吃,不然午时会饿坏肠胃。放学回来,我们用开水泡一碗黄米粉子,掺点红糖,勺子搅匀,色泽如牛奶咖啡的阳光黄,味道香甜绵绵。有时没糖,撒点盐进去,依然香气扑鼻,软糯可口。
成年后,有次三姐请我喝手磨咖啡,她在洋气的都市咖啡馆,窃笑我还保持吃黄米粉子的老土姿势。匆匆胡乱拱搅,迫不及待大勺舀着吃,吃完还舔杯壁舔勺匙。三姐早就习惯了翘起兰花指,轻拈勺匙,缓慢搅拌,然后将咖啡匙放碟上,右手拇指食指捏住杯耳,左手端碟,从容优雅抿嘴啜饮。
三姐又忆起我四年级时,新增了自然课,老师问学生何为固体液体,我说的是干黄米粉子和冲泡的黄米粉子。老师将知识点延伸,要学生举例生活中的悬浊液和乳浊液,我还是说的黄米粉子。那天,三姐告诉我一个一举两得之法:带去学校暖手的盐水瓶,中午取下密封胶塞,倒出温开水,正好泡黄米粉子吃。早上三姐走得急,烧开水的锅未洗净,盐水瓶里的水泛起油珠……看见徘徊在教室窗口等我放学的三姐,我斗胆举手:“水泡的黄米粉子是悬浊液,洗油锅的潲水是乳浊液。”老师跷起大拇指夸我:“你未来一定是能走出渔村很远很远的生活大师。”
如今我和三姐,分别在故乡的远方,常感冬夜冷寂漫长,无意间在“电话粥”里煲出一碗黄米粉子,它穿过几十年光阴,向我们飘来香气,慰藉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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