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谭谈一本写故乡的纪实散文集《故乡》,将由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于近日出版发行。收在这本集子里的,是作者过去几十年散发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经济日报》、《工人日报》、《十月》等报刊上的35篇写故乡的纪实散文。其中写娄底城区的3篇、写涟源的25篇、写冷水江的7篇。
写冷水江的7篇散文,6篇是作者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冷水江兼任市委副书记时所写,1篇是2019年为庆祝冷水江市建市50周年应请而作。
本公众号为让读者朋友先睹为快,特在此推送这本散文集的首篇散文《老家》。
文 | 谭谈
老家,一个沉甸甸的感叹号,常常敲击着我的心扉!
少小离家,闯荡天下,不觉几十年过去。一眨眼,我已五十又二了。人之将老,怀念老家之情犹烈。半年多以前,当组织上支持我下基层深入生活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娄底。为什么?那里是我的老家。
涟源是我的老家,娄底是我的老家。但那都是广义上的。我实实在在的老家,是涟源中部那座石头山下的小村子。那里,山不青,水不秀,可曰不毛之地。山上,满山都是形态不美的岩石。自然,这样的地方,无法长出树来,连草也长不高。山不青,水当然就不秀了。山上也有一条沟,那是下暴雨的时候,山洪冲出来的。平日里,不可能有潺潺流水。可是,这座山,却有一个非常美丽的名字:花山岭。这个名字里,寄托着我们的祖先一个多么美好的愿望啊!
有语道:子不嫌母丑。我是从这片土地上来到人世的。就是这座山,就是这片土,养育了我。不管我如今走到了什么地方,住在什么大都市,生活在什么美好的环境里,这里,都有一根无形的线,牢牢地拴着我的心。年纪愈大,这根线就愈紧。念故土,思老家之情,就愈深愈烈。
一个冬日,我又一次回到了这座石山下面。天近黄昏,苍苍暮色里,我远远地看到一幢近几年来被拆得七零八落的老屋,不屈地、顽强地耸立在一座比它更为古老的石山下面。它的对面,一条新修的简易公路,盖住了、取代了留下了我孩提时代多少欢乐的青石板路。公路两侧,一幢一幢新修的红砖楼房排队一样地拉成了一条小街。它们,都是石山下面那老屋里迁出来的,是老屋的后代,是老屋的子孙。改革开放以来,这些老屋里的子民们,通过种种途径,聚集了一点钱财。手里有了一点钱,他们心里最大的愿望,就是盖一幢像样一点的屋。他们瞄准了对门那条公路,屋挨着公路,出门方便,财路也多。这些年,民间不是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吗,要想富,修公路?于是,他们决心从石山下面这幢居住了几代人的老屋里搬出来,到公路边盖一幢新屋。有些人家,聚集的钱财还不够,需要拆掉老屋,把老屋上一些可用的材料补充进来,才能盖成新屋。一年一年,公路旁边的新屋多起来了,而老屋呢,却被东一处西一处地拆去了。
一幢十分完整的老屋变得七零八落了。老屋,彻底地衰败了。
我在那条建满了新屋的公路边下了车。对面,就是那座有一个美丽的名字的石山。石山下面,则是接我来到人世间的这幢老屋。老屋与公路之间,隔着一片田垄。暮色更浓了。沉沉暮色下,老屋在这片新的红砖楼房面前,显得十分十分的矮小。然而,它在我的面前——不,是在我的心里,却透出一种无比崇高的威严和不屈。顷刻间,一种不无几分悲壮意味的热辣辣的情感,滚动在我的胸中……
这幢老屋,还是我的太祖率领他的六个儿子——也就是我曾祖的六兄弟建的。每个儿子建两个厅堂,十六间房子,另加若干的杂屋,诸如猪栏牛栏之类,组成一个单元。总共有六个单元,十几个厅堂,一两百间房子。而每个单元之间,都有走廊连接。下雨的时候,从西边这个单元走到东边那个单元,有半里多路远,却不要踩湿脚。屋子中间,还有一眼塘。一股泉水从后山流入这眼塘里,再从这眼塘里流进屋子前面的田垄里。妈妈和我的一些远远近近的婶婶们,就在这眼塘里洗衣服、洗猪菜。劳作中,她们相互诉说家长里短,亲亲密密。欢声笑语,常常塞满这眼屋中的水塘……家家户户都在这里洗衣洗菜,塘里的水很肥,鱼长得飞快。小鱼小虾也特多。农事闲下来的时候,就有大人用小罾到这塘里来沉鱼崽子。好多好多的细伢子就围着观看。我也常常是这些细伢子中间的一个。当大人用特制的铁钩钩住浮在水面上的小木板,开始往上提小罾时,我们的心也被提起来了。小罾快出水面时,所有围观的细伢子的小眼睛,都瞪得圆圆的。只见罾的四角出水面了,被网住的鱼崽子在中间挣扎,弹得水花四溅,我们便跳跃欢呼起来。鱼崽子捞上来以后,倒进一个木盆里,我们就蹲在木盆边,看那在水中慌慌张张窜动的小鱼嫩子,一、二、三、四地数,数也数不清……有一天晚上,我们家里杀了一只鸡,妈妈把鸡肠子、鸡食袋留了下来,放进一个竹制的、捞鱼崽子的贯里,然后把贯放在塘里。半夜里,妈妈起来起贯,我也跟着来了。贯起出水面时,只听到里面叭叭一声响动。回到家里亮起灯一看,好家伙,几十条肥肥的、或圆或扁的鱼崽子,足有半斤重……一逢过年,我们这些细伢们,就挨家挨户去拜年。回来的时候,衣袋子里塞满喷香的落花生、清甜的红薯皮……老屋呀,你给我的童年——不,你给我的人生,留下了多少的欢乐啊!
如今,老屋被它养育的后人们冷落了。他们离开了老屋,在热热闹闹的公路边建起了新屋。老屋十分的宽容,为晚辈们新生活的美好而欣慰。当然,也不无对自己兴旺岁月的依恋。把一种说不清楚的惆怅和不屈深深地埋在心里。我想,也许我的后辈们在他们的新屋里有新的欢乐。但是,老屋里,或者说大屋里,这种代代之间的、这种这房人与那房人之间的亲情、这种大家庭中特有的温馨,恐怕是永远寻找不到,享受不到了。有语道,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一幢老屋,不可能十数代人、数十代人地居住下去。总有被弃失、拆除的一天。新的一代人,抵挡不住外面那个精彩的世界的诱惑,要去寻找新的生活。他们要告别这里,要去闯荡天下,要到更广阔的世界去创造自己的人生,要按照自己的志趣去生活。追求新的,自然就会放弃一些旧的。有些东西,只有当它失去以后,才觉得它的珍贵。但再珍贵,也得失去。这种失去是沉重的。也许,历史就是在这种沉重中向前挪动了一步。
我在老屋呆了两天。我住老屋里。对我来说,新屋再舒适,也没有老屋亲切。活动在新屋、老屋里的一个个身影,多是我的后辈。对他们,我是十分十分的陌生。我十三四岁就离开了这里,这些年来,我虽然间或回来一两次,但多是呆几十分钟、半个小时就走,对我的同辈,也有许多不敢认了。只有对我的长辈,我都认得,哪怕他变得再老。当年,我是仰着头看他们的,刻在心里的印像太深了。夜幕降临了,新屋、老屋的电灯都亮了。好多年以前,老家就告别了桐油灯、煤油灯时代,家家户户亮起了电灯。当年那要当半年粮的红薯,也在改革开放的年月里,从人吃的饭锅里移到猪吃的潲锅里了。农家的生活,在实实在在地变化着。
我在八十高龄的父亲的引导下,连夜走访了几家亲房,多是我的长辈。他们都是乡村教师,或在外地,或在本地的山村小学、中学任教几十年,经过他们的教育,踏进大学殿堂的,然后成了大器,做了大事的人,数不胜数。而他们,却最终回到了这里,这个风景并不秀丽的山村,过着十分清贫的生活。他们对自己的生活,很是满足。和他们交谈起来,总是谈自己的学生如何有出息,总是谈这家屋里的晚辈们如何为父辈争气。说某某考上了名牌大学,某某则到某国留学去了,某某又……说起这些来,老人们一个个眉飞色舞,如数家珍。我突然觉得,这些可爱的老人,也是老屋,一幢精神的老屋!
老屋,在一点一点地被拆除。或许在不久的日子里,它就会在一片新屋的包围中离开这个世界。但,一幢无形的老屋,会在它养育的子民们的心里,长久长久地耸立着,永远也不会拆除。老屋啊,你是有灵魂的。这个灵魂,就是一个家族的精神——不,一个民族的精神!
在几位长辈家里坐了坐后,已是深夜十点多了。我和老父回自己家来。路上,一贯关心时局的父亲,突然问我:“九七,香港能顺利回归吗?”
“会的。”我十分肯定地回答。“回家嘛,谁也挡不住。”
是啊,祖国,是我们所有中国人的老家!老家,你使我精神变得富有。祖国,你使所有中国人的精神变得富有!
(本文原载1997年2月26日《人民日报》,图片由谭速成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