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池文学丨散文《李花儿白,洁如雪》

文摘   文化   2024-11-25 20:00   河北  

《莲池周刊》文学读本丨2024年10月29


李花儿白,洁如雪


王兴华


早年间,我家房前房后的山坡上,栽着成片的李子树。春天,李花开了,树树繁花,如洁白的雪朵。李花次第谢去,眼见绿豆般大的雏李,一天天地膨大起来。芒种,麦穗黄透了,李子也跟着成熟了。由于它的颜色、成熟期与麦子同步,故而就叫麦黄李。这种李子,人喜欢吃,鸟也来抢食。只要李子成熟了,那些食果的鸟儿便从远处飞来,纤细的爪子踩着枝梢,扁尖的喙,一下连一下地啄食李子。不惧人,乌黑的眼珠,泛着墨玉般的光泽。

我那时读初中,学校离家近,吃住均不在校。李子成熟时,我每天返校,必将衣兜裤兜塞满李子。李子本是平常水果,谁家都有几棵,而我家的土地肥沃,树长得茂盛,结的果肉厚核小,味甘汁浓。同学都爱吃。同学多,李子有限,分配起来得罪人。同学们为了吃到我的李子,抢!

我的同桌李小白,看起来文静腼腆,可抢起李子来,勇猛不亚于男生。有一次,在抢夺李子的过程中,她用力过猛,指头将我裤兜的线缝戳穿了。因为家贫,穿不起“垫层”,难辨面料、井筒似的长裤掩藏了我的秘密。而她的手指似一台挖机,轻易地刨出我的穷根,引发了我的愤怒!

李小白生得漂亮:菱形脸,长头发,飘逸的眉毛如飞翔的翅膀,就连鼻翼边的小黑痣,也似为她的五官增色彩!她除了语文欠缺,其他学科都优秀。而我的理化课,霉得如一面敲不响的破鼓,为了应付学习,我经常抄她的作业。考试也要她斜着试卷,让我偷看答案。若监考老师盯得紧,她便把答案写在草稿上,偷偷地传过来,让我渡过难关。她也会私下指责我,说学习是你自己的事,不要依靠别人害了自己。因为这件事,我不再抄她的作业,刻苦学习不说,还用铅笔刀将课桌划成两半,以此宣告与她绝交!

李小白指责我霸道,说课桌是公家的,又不是你从家里背来的,谁赋予你的权力来划界线?我不由她辩白,只要她的肘子越过刻线,我便拿起书本或尺子,一下连一下地打过去。某次下手重了点,把她打哭了。她跑到班主任那里诉苦,班主任说我破坏公物,叫我写检讨,罚站半节课。

班主任姓刘,也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刘老师很热爱文学,为此,他每周都要我们交一篇作文,俗称写周记。

学校位于秦巴山腹,头顶一线青天。学校西边的那座山,又高又险,名叫黑虎山。解放前,这里窝着一支为患乡里的土匪,解放军进山剿匪,牺牲好几人,于是改名红山。那些为国捐躯的烈士们就埋在红山脚下,建了烈士陵园。刘老师说,等七一建党纪念节那天,就带领我们去红山瞻仰革命先烈,然后写一篇缅怀先烈的文章!还让我们回家,将家里不能穿的旧衣裳,剪成大小合适的条块带到学校,另备一些细绳,数量多多益善。有同学问要这干吗?刘老师不回答,满脸严肃,也就没人敢问了。

那天,阳光明朗,我们在刘老师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去了红山,先在烈士陵园前站成几排,鞠躬,高唱国歌。之后,刘老师说要重温当年解放军进山剿匪的情景,让我们晓得今天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他用自带的柴刀,砍了一些树枝剔光结疤,去了梢头,让男生们人均一根当枪使。又叫我们把带来的布块、细绳拿出来,说是造手榴弹。我们明白他叫我们带布块和细绳的用意后,后面的事便心领神会。路边的青苔很厚,我们把那些青苔扒起来,用布块包好,再用细绳缠结实,尔后扔到陵前的沟渠里,让水把它们泡湿增重。一颗颗假手榴弹,就这样制成了。

刘老师安排女生扮演土匪,男生扮演解放军。又觉得女生少,男生多,不能体现当时战斗的残酷性,于是就多派了些男生加入到女生的行列里。陵园背后是一面山坡,长着半尺深的茅草,扮演土匪的同学们提着手榴弹,以茅草为掩体,阻挡“解放军”的进攻。

刘老师布置停当,讲了定规,双手括弧嘴巴,“嘟嘟嘟嘟”地吹起了总攻号角。在激奋人心的号角下,我们端着当枪使的树枝,呐喊着冲向山上的土匪。土匪们将手榴弹密集地投下来,按规则,谁被手榴弹击中,谁就阵亡了,得横七竖八地躺在草丛里。男生们大都阵亡了,剩下的几人冲上去,活捉了土匪!

这当间,李小白崴了脚,哼哼唧唧走不成路,刘老师责令男生们轮流背她回学校。我本来想冲上山,趁机虐待李小白出气,结果我也阵亡了,而且是李小白将我阵亡的,她将属于她的手榴弹全部砸向我,打得我浑身上下都是青色的泥浆。我心里窝火,自然不肯背她。于是有人跑到刘老师那里,说我们背李小白几轮了,他一次都不背,偷懒耍滑。我顶惧老师,只得背她走。男生们见来了下手,哗哗地跑头前去了,刘老师喝不住,怕他们乱哄哄地失了安全,便跟在他们的后面一边吆喝一边跑。

我瞪了李小白一眼,极不情愿地背她走。想到她的恶行,我便故意颠簸,让她吃点苦头。她不说话,壁虎似的贴在我的背上,稳稳当当地破了我的阴谋。倒是她的长发禁不住颠簸披散开来,柔软地搭在我肩上,犹如黑色的补丁!

走了一段路,李小白在我背上扭捏起来,接着叫我放她下来。我充耳不闻,只管赶路。她挣扎着从我背上滑下来,路边是一块玉米地,她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因为脚疼,没走几步停下来,龇牙咧嘴抚着膝盖说:“扶我过去。”

半成熟的玉米棒子,顶尖露着嫩黄的玉米粒儿,这样的玉米,煮着吃很香甜。我以为她眼气人家的玉米,要顺手牵羊,吼:“干吗?”

她脸色绯红:“呆子。”

我立时明白她要干啥,脸也跟着红起来,可听到她骂我是呆子,气得拔腿就走。她见我不管她了,急得呜呜地哭起来。

我止住脚步,背向她,望着远处的大山,吼:“就地解决!”

她收了哭声。四周无人,只有风吹草动和鸟雀们的声声叫唤。我木头似的立了半天,才气呼呼地转身背她回学校,累出一身汗来。

刘老师喜欢把写得好的文章,当众朗读。从红山回来,我们都铆足劲来写周记,谁都希望自己的文章被刘老师选中,荣耀一回。

周记的那节课,我们的眼睛都望着教室门口。天气很好,阳光投进门内,将教室映得亮堂堂的。刘老师抱着一摞作业本,大步而至,匆忙的脚步踏碎了门口的阳光。他把最上面的作业本放在讲台上,双手撑着课桌,扫视我们好半天才开口:“李小白,起立!”

李小白的周记从未摘星,花落她家纯属意外。我们正狐疑间,刘老师伸出巴掌,将抽出来的那本作业打得“嗵嗵”响:“李小白呀李小白,你看你,写的什么周记!”

刘老师愤然离去了,离讲台最近的同学,跑过去拿起李小白的作业本,在同学们的怂恿下,大声朗读。她的标题是李花儿白,洁如雪,正文也是李花儿白,洁如雪。片刻沉默,哄堂大笑。有人说她崴了脚,累及脑子,才导致这样的文章来。我知道她这篇作文冲我而来,因为我们刚学过鲁迅的文章,她这是活学活用,模仿鲁迅来影射我的贫穷。课堂上我不便发作,下课了,我瞅她身边没人,冲过去质问她为什么要写出这样的文章来整我?

李小白不说话,很伤心地抽着鼻子,眼眶里泪花闪烁。我蓦然发现她的眼珠,是那样的清澈,跟那些不惧人的食果鸟儿的眼珠一样,乌黑乌黑的,泛着墨玉般的光泽。

这场冲突使我更加憎恨李小白了,整天黑着脸看她。而李小白却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说话,眼睛柔和地凝视我,好像我们之间从来就没有过矛盾。期末考试前夕,大家都紧张地复习功课,争取考个好成绩。而李小白却情绪低落,魂不守舍的样子,结果几门主课均不及格。放假的那天,她把她那块崭新的橡皮擦和还没用秃尖的钢笔送给我,当然被我拒绝了。

下一个开学季,李小白没来报到。刘老师说李小白是个孤儿,跟爷爷奶奶生活,爷爷前不久生病去世了,奶奶供不起她的学业,只好辍学了。同学们都很遗憾,有人盯着我说:“来年,她不再抢你的李子了。”我心口一紧,幸而没有下文。看来那天,他们只顾抢夺那些从裤管散落于地的李子,不知道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李小白走了,我身边的座位空荡荡的,心竟然也跟着空荡起来。我知道了她辍学的原因,明白她为什么要将橡皮擦和钢笔送给我,心里就非常的难受。但这种惋惜只是瞬间,她在这里,我担惊受怕,生怕她抖出我的秘密,让我在同学面前丢人现眼。个中秘密随着她的辍学将不为人知,走得好,我喜欢!不尽如人意的是那个写着李花儿白,洁如雪的作业本,竟可疑地来到我的书包里,往日不光彩的画面,在我脑海里闪现,拔高了我对她的仇恨。我羞愤地将那个作业本撕碎,揉团,扔垃圾桶去!

插图 李辉


长大以后,我才明白,李花儿白,洁如雪,是她对我初生的情窦。而当时,活在山里的我,没有外界的引诱,纯洁的思想犹如那洁白的李花,从而曲解了她的情意。我想起同学们嘲讽她的作文,她不吭声,眸子亮亮地看着我,脸红到脖颈。我怒目相对,满脸凶相,恨不得扇她几掌。她抽着鼻子,转身就走,这一转身,相见无日。

我满怀期许,找到当年的同学,打听李小白的下落。他们都摇头叹息,如果不是那篇“笑料”作文,都忘记她是谁了。再往后有人说,李小白辍学后几年嫁人了,嫁给谁,嫁到哪里,没人知晓。

又一个李花飘香的季节,我回到了故居。父母离世了,没人居住的老屋,如一个久病的老人,萎靡地蹲在草丛中。曾经繁茂的李子树,大都死亡了,剩下的几株,瘦成一把骨头,绽放的花朵,浊白,似凝固的眼泪。这样的李花,结不出香甜的果子,食果鸟儿,不再朝圣般地飞来,而我,却多想再看看它们那墨玉般的眼珠!



作者

王兴华


王兴华,陕西汉中人,汉中市作协会员。在《作品》《特区文学》《岁月》《佛山文艺》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二十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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