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池文学丨散文《父亲的微醺》

文摘   文化   2024-11-26 20:00   河北  

《莲池周刊》文学读本丨2024年10月29


父亲的微醺



廖献红



1

那天,应朋友之邀,到城郊一农家乐小聚。秋雨深沉,路过一户人家门前,忽然看到一男子,消瘦的肩,花白的胡茬、尖尖的下巴,清瘦的侧影,坐在廊檐下,一脸愁苦地喝着闷酒。桌上摆着一小碟咸菜、一碟腊肉、一小捧带壳花生。那姿势,那神情,与父亲高度相似。我喊了一声阿爸,快步走过去,鼻子一酸,眼泪被猛烈而来的悲伤取代,到近前,才发现,那是别人的阿爸。我站着,怔怔地看着他,一时忘了挪步。他端起的酒杯停留在半空,眼里闪出一道光亮,说,阿妹,坐下来一起喝呀!我忙不迭地说,不了,谢谢啊。转身离去。

父亲只活了60岁。虚岁。实为58周岁10个月,若是公职人员,尚未到退休的年纪。他生病和去世的那几年,我有过执念,为什么有人的父亲能活八九十岁,甚至更长寿,安享政策的红利和儿女们的福气。而我的父亲也是父亲呀,老天爷怎么就不能让他多活几年呢?不是说好的人人平等与众生如我吗?要是父亲还活着,我会经常请他吃大餐,让他点自己爱吃的菜,我一定会陪着他吃好喝好。他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吃肉喝酒。以前我供不起他,现在完全有能力让他常吃上肉,喝好一点的酒,至少是全村人几辈子都没喝过的那些所谓好酒。我会带他看看我工作的地方,再带他坐飞机、坐动车,去北京去上海,看念念不忘的北京天安门和上海东方明珠,还去爬一爬长城,吃北京烤鸭,喝两盅二锅头。

如今,父亲没了,我已然具备的经济能力和地利之便,他一点都享受不到了。“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和悲痛,使得我常常吁叹自责。

在我的记忆中,从未见父亲酗过酒,稍有微醺就主动放下酒杯。他说主要是怕第二天误了农事。即便那些酒液在身体里是琼浆,或是玉液,但家庭责任永远高悬在父亲的头上。所以,父亲即便爱喝酒,拿筷必喝,成了方圆百里排得上号的“君子”,但从未见他酩酊大醉,更不会像其他男人喝醉了耍酒疯。想必,这也是村里人喜欢和父亲喝酒的原因吧。如今,当应酬有酒的饭局,端起酒杯时,我眼前会时常浮现父亲喝酒时的模样。


2

儿时,我常受父亲差遣,提着酒壶去村头小商店帮他打酒。
酒是父亲力量的支柱。农忙时节,天还没完全敞亮,父亲就起床了。第一件事是生火,温上一小壶酒,将一捧带壳花生埋在灶灰里,才去洗脸刷牙。洗漱完毕,酒也温了,花生也脆香了。将花生扒出来,吹去灰,一边剥壳一边喝酒。一颗花生米送一小口酒。父亲喝酒时,嘴巴紧紧地贴着杯沿,杯底慢慢地向上翘,待酒碰到唇,就抿着唇吸吮,连发出好几声“咂咂”声。但实际上每次都是浅尝而已。几小杯喝下肚,再将半碗昨夜的旧饭开成的稀粥,呼啦倒进肚里,算是过早了。放下碗筷,他便牵着大水牛出工。一路上还心满意足地咂巴着嘴,仿佛回味着酒的香醇和花生米的嘣脆。中午时分,父亲从田里忙活回来,衣裤沾满泥土,将水牛撵进牛栏后,便呼唤我,递给我几分钱,让我到村头小商店买一根雪条。我小跑去买回雪条,有时会得到父亲的准许,在雪条浸入酒之前嘬一嘬。我用力地嘬两口后递给他。他将雪条浸到酒杯里,我仍舍不得离开,眼盯着雪条慢慢融化,直到剩下雪条棍。这时,父亲坐到桌边,剥几颗早上舍不得吃完的花生米,就着一些素菜,有时是南瓜,有时是白瓜。一杯雪条酒喝完后,再扒拉两碗干饭。碗筷一推,便躺在大板凳上打个盹。约摸三四十分钟,醒来,继续下地干活,直到天麻黑才回家。
酒是父亲感情的流露。当年大姐考上重点高中,录取通知书寄到家时,父亲喜悦之情奔涌,忙呼唤我:“去打两斤酒,好好喝一杯!”而得知粮食价格下跌,化肥、农药涨价时,更是“将进酒,杯莫停……”,每每这时,他兀自坐在矮桌旁,拿起酒杯,在冗长的沉默中抿了又抿,也不差遣我去买雪条了。
酒是父亲实施家教的前奏。有一年,父亲在野外挖回一窝野蜂蜜,便改用蜂蜜兑糖泡酒。用他的话说,那是口感极好的香醇。不知怎么的,那晚他独自喝到微醺,于是,开始给我们讲他的故事,讲他曾在县城砖瓦厂的青春,那时他当会计兼技术员,若不是政策原因被下放到农村,熬到现在算得上是个受人尊敬的干部了。紧接着,他话风一转,训斥我们不早睡早起,若是天上掉下金子,也被早起的人捡完了。父亲说这话时,年长我六岁的大姐,头一天刚从学校放假回家,正跷着二郎腿织毛衣。父亲可能是看到我们几姐妹漫不经心的样子,把他的话当成了耳边风,突然怒从中来,起身奔过去,把大姐跷着的腿狠狠地扳下来。大姐被父亲冷不防的举动吓懵了,愣怔了一下,很快便镇定下来。已在重点高中上了两年学的她,变得十分笃定。她没有和父亲对着吼,放下手中的毛线,微笑着说,爸,酒是不是喝完了,我这就给你打酒去。父亲显然没想到大女儿会是这番举动,反而不好意思起来,说,喝够了,你们可以收碗筷啦。转身就进房间休息去了。
酒过三巡,父亲也有和颜悦色的时候。他会把我们姐妹叫到桌前,分几颗带壳花生给我们剥了吃,说,我们家穷,但你们的志气不能穷,女娃子在外也一定要晓得分寸,我生不逢时,没有条件穿皮鞋,吃国家粮,希望你们五兄妹,能走出两个国家干部……我们没有把父亲说的当回事,吃着花生,咯咯地笑。
父亲对我们的爱从不轻易表露。能忆起来的细节,无非是在过年时给我吹个气球,买盒响响炮,仅此而已。他虽嗜酒如命,但从未耍过酒风让我们“遭罪”,反而是他的勤劳,让我们跟着“受累”。我们家种的谷子、花生、芝麻可以说逐年递增,把别家丢荒的、离村子比较远的荒地,都想方设法开垦,种上庄稼,结果因人手不够,管理不善,肥料不足广种薄收。一年下来,除了购买农药、种子、化肥的开支,所剩无几。母亲提出多次,不要再种这么多田地了,但父亲说,他看不得土地丢荒,只要人勤,地就不会懒。每次他从地里劳作回来,一旦看到我们姐妹不在干家务活,哪怕是刚忙完坐下来,他也会找些由头斥责我们。父亲恨不得我们天天和他一样,像墙上那只上满发条的钟,不知疲倦嘀嗒转。那时,我常想,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为什么不给自己放一放假呢?我甚至希望父亲喝酒大醉,在家睡上三两天,我们也可跟着歇一歇。现在想来,父亲虽拿筷必喝,但在酒桌上的自控力,却是很多人难以做到的。他永远把家庭责任,把子女抚养教育放在第一位。村里许多人家女娃娃读完小学就辍学务农了,而父亲却给足我们读书的机会。这就意味着他要依靠一双手,从土里为他的儿女铺垫未来。

3

爱喝酒的父亲也爱吃肉,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学会了劏猪。腊月时节,家家户户劏年猪,父亲便忙碌起来,成了全村最受欢迎的大屠夫。三四百斤重的大肥猪,四脚被牢牢捆住。父亲和两个大男人将猪抬上一张大板凳,猪发出尖叫声,拼命挣扎,父亲用那把足有一尺多长的杀猪刀拍了拍猪头,嘴里喃喃地说,对不起了,二兄弟,不是我要灭你,而是你的命本该这样啊。随后,他将猪头按在自己的大腿上,左手扯着猪耳朵,右手将尖尖的刀准确无误地捅到猪下巴底,鲜红的猪血汩汩流出,涓滴不漏地流到盆子里。盆子事先盛有小半盆清水,放了一小捧盐巴,猪血不一会儿便冻结了,冒着泡,红艳艳的。大家都十分敬佩父亲的果敢和力量,出手又准又快。接着,他麻利地用滚水浇湿猪的全身,刀在猪的身上刮着,发出沙沙的声音。接着给猪开膛剖肚,用不了多长时间,一头肥猪就被父亲大卸若干块。主家除了好酒好肉招待他,还会割上一两斤猪肉或两个猪脚送到我家。一个腊月下来,我们家廊檐挂满了各家各户送的猪肉,大小不定,长短不一。整个腊月父亲都不在家吃饭,日程排得满满当当,连隔壁村也请他去劏猪,他也常常喝到微醺回来。
我讨厌父亲去给人劏猪。因为,他一去劏猪,我就被撵去看牛。我是家中最小的孩子,而看牛是当时最轻松的活。哥姐们这个时节都忙着打柴、砍桑杆、拆洗被褥。我不愿去放牛,母亲就来做我工作,说,你爸去给人家劏猪,我们也搭赖得吃猪肉呀,你看,这些腊肉,也有你的功劳嘛。看着母亲喜滋滋地仰头数着廊檐下吊着的腊肉,一阵风吹来,腊肉随风摆动,我找不到不放牛的理由,只能老老实实地拿起牛绳出门去。
父亲很爱惜这头大水牛。即便喝得微醺回来,只要见我还没睡觉,都不会忘记问我今天放牛到哪个山头了,牛吃饱了没,牛栏拴紧了没。我都逐一回答。还没等我说完,他就和衣倒在床上响起了鼾声。
暑假里,我常在午饭后去接牛。父亲用牛耕田已一个上午了。去到田头,见地还未犁完,我便坐在地头等。烈日下,闪着银光的犁面翻滚着泥花淹没了父亲瘦黑的双脚,随着牛铃声一次次地由远到近,又由近到远,天气越来越热,大水牛的汗水也开始顺着腿往下流,喘气也越来越重,走得越来越慢。我望了望父亲,他也一脸的汗,眼神分明流露出关爱和感激。父亲没有吆喝,手中的牛鞭高高地扬起却不肯放下。我知道,种地就是这样,是不能因为心疼牛而提前收工的。待父亲犁完一块地,将牛绳交给我,才坐在田埂上吧嗒吧嗒地抽烟,一副自给自足的样子。
知道这头牛是我们家的主要劳力,我尽可能将牛牵到水草丰盛的地方,让牛吃得肚子圆溜溜的才赶回家。
腊月在我一天天牵牛出门的日子里结束了,村里该骟的猪也骟得差不多了。这些日子的社交活动,让父亲又长了一门手艺——酿酒。那天他被请到隔壁村一家酿酒师傅家骟猪。吃着人家用酒糟喂大的猪肉,喝着人家自己酿出的米酒,父亲回味无穷。回来直夸酿酒养猪是个好营生啊。于是,他心痒痒的,便也想学酿酒。可家里的谷子也仅仅是够一家人的口粮,没有多余的用来熬酒。
第二年开春,他在饭桌上宣布,今年还要多种几亩田,将村里五保户陈阿婆的田一起种。全家人闷头扒饭,没人接茬。母亲事后悄悄告诉我们,你爸要多种田,想多打几担谷子用来酿酒,我们会更累,但他要做的事,我们反对也没用,还是依他吧。这一年春插,我们家是全村最后结束的。夏收果然多收了几担谷子。
当年打下的新米不能用来做酒,他便在村里发布消息,以新换旧。父亲总能想出怪点子。粮食本就不多,酿酒更是金贵,所以父亲格外小心。他把换来的陈米用大锅头煮成饭,摊到地上的塑料膜上晾凉,一股米饭香味弥漫整个屋子。父亲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洗净双手,将酒曲撒在米饭上,认真拌匀,再装坛中,发酵。在发酵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想打开看看米饭是恁地变成酒的,又不敢看,怕米饭走气变坏了。他在坛前犹豫不决的样子,我看了都想笑。但他最终是理智战胜了好奇,忍住了。45天后开坛检查,冒出了一股酒香气,就开始熬酒了。
手工酿酒是件极劳心劳力的事情。酿酒前,父亲会将煮潲的大铁锅洗净,将酒糟倒进铁锅,再把从隔壁村借来的酿酒专用木桶坐上去,木桶顶上再放上一个装满清水的铁锅。酿煮时一边掌握火候,一边小心翻搅酒糟以免糊锅,还要注意顶上铁锅里水的温度,一旦上面的水温烫手了,就要马上把水舀出去,换成凉水倒进来。
第一次酿酒,父亲很是紧张。整个过程,他都坐不住,一会儿检查水温,一会儿看火候,一会儿又吩咐我去打井水换掉上面铁锅的水。我不懂其中原理,觉得很好玩,很乐意帮递个柴、倒个水什么的,是想看看酒是怎么出来的。
折腾近一小时后,木桶底下伸出的那根小管子开始有酒流出,父亲接了一小杯尝过后,脸上便慢慢有了笑容。接着便是一边品尝,一边凭着经验自行估量,什么时候大火,什么时候换水。他从别人的介绍里逐渐理出了规律,十斤米,通常能酿十二斤左右的酒,但若想要度数更高,则出酒越少,其中最纯的那些,更是不多。
当天晚上,酒酿出来了,父亲便邀上村里几个好兄弟到家里吃饭喝酒。
说是吃饭,其实大多时候没有什么菜。就是众人围着一张回形矮桌,菜锅放在中间,锅里煨些豆腐青菜,桌上放着一小捧带壳花生,最豪华的菜,就是母亲舍不得煮、节省下来的腊肉了,用蒜苗炒得金黄油亮、喷香诱人,用锑碗盛着,架在锅头一旁。见有客人在家里喝酒,我们姐妹都很识趣,筷子很少伸向装荤菜的碗。他们喝了几杯后,父亲便提议猜码了。从“哥俩好”开拳,接着是“八匹马”“四季发财”“五子登科”“六六大顺”。两个划拳者隔着桌子与锅头,快速地变换着指头,大脑与嘴同步,高速进行着十以内的加法。当年,我正上小学三年级,正在学习加减乘除法,对父亲们猜码很感兴趣,行酒令也觉好听。当看到他们出错手指了,便大笑不已。出错手指的那一方,停下来,自觉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于是,便有人笑道:酒品看人品呐。多少年后,我也常在酒桌上应酬,方知酒德在广阔的道德范畴里,如此真实地傲然屹立在人世间。
物资匮乏年代,糊口不易,用大米酿酒则更为奢侈。后来,父亲又酿了几次酒,就不再酿了。原因是有一次将酒糟沤坏了,可能是酒曲买到假货,也有可能是拌饭时不小心沾上了油。总之,一桶桶发酸的酒糟倒进猪槽,猪都嫌弃。父亲心疼得肠子都打绞了。

4

十九岁那年,我离开家到洛清江上游一所山村小学当代课老师,与“国家干部”还差孙悟空的一个跟斗,可在父亲的眼里,却是跳出农门的前奏。当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将一半交给父亲时,他只抽了一张5元的,提着酒壶乐悠悠地往商店去,边走边说:“今晚一定要好好喝一餐。”
知道父亲也有“女贵父荣”的心理,在乡村代课教师的队伍里,我努力争先,不但入了党,还被评上乡里优秀共产党员。我向他汇报都是报喜不报忧。每次他都是说,今晚好好喝一餐。有一年,乡里“七一”表彰优秀党员,得了100元奖金,心里便盘算着回家,要给父亲带两瓶好酒。那时我还不会喝酒,对好酒没有概念。那天去县城赶圩,走过一家日杂店,眼看马上就要到中秋节了,得顺带两瓶酒回去。店家是一位红光满面的汉子,看上去与我父亲同龄,正就着花生米喝酒。我说要买酒回家给我爸喝。他建议要买就买一款有“小茅台”之称的白酒。他是这款酒的代理商,还说酒绝对正宗,孝敬老爸是再好不过的了。我听从他的建议,二话不说,提着酒就走。
回到家,父亲看到我提回来的酒,既高兴又心疼,嘟哝买这么贵的酒,可以抵得上好多斤的米酒了。在饭桌上,他一边念叨浪费一边笑眯眯地拧开瓶盖,顿时酒香四溢。看到这,我便夸上海口说,老爸,下次让你尝尝更好的酒。父亲抿了一小口,笑着说酒是好酒,就是太贵了,没必要浪费。生活的困窘与美好,总是交替出现,我们所拥有的都是自然的一部分,如花开花落,如一呼一吸。
酒,在我们家是一条暗河,用微醺舒畅的特性,托着干巴巴的俗常日子。时光敲碎一切,又捏合一切,只是,人生无常,转眼皆非。那年冬天,父亲脑梗病倒了,虽抢救过来,但已不能正常行走,更别说下地干活了。休养半年后,稍微可以走上几步,他就硬撑着去放牛,还规划哪块田种糯谷,哪块地改种良桑养蚕,回来仍照常喝酒。母亲在一旁唠叨,劝他不要喝了,可他坚持说,如果不喝酒,跟废人有何区别?那段日子,酒支撑着他,他踉踉跄跄地在田里忙活。日子就这样摇摇晃晃地又过了几年。某一天,他赶忙在下雨前把谷子收回家,在家门口狠狠地摔了一跤,从此卧床了。
躺在病床上,酒彻底戒了,但父亲没有丝毫怨言。在他看来,人的一辈子或许只是这样,经受的所有的劳累和苦痛都是必须的,无可逃避的。父亲是一个宿命感极强的人,一直坚持认为每一个人的命运,在其没有出生之前,上苍已经给安排好了。
每次回家看到躺在床上的他,日渐消瘦和虚弱,真觉得命运不公,生命的可恶。他那么爱闹腾,那么热爱耕牛和土地,可还是被迫撒手了,即便他有多么的不舍和不甘心啊。父亲最后的日子是在医院度过的。看着他的生命以倒计时的方式加速消逝,我背着母亲,偷偷买了一瓶酒带到医院。在病榻前,打开瓶盖,只许他闻一闻。父亲很听话,将鼻子凑到瓶口,狠狠地闻了闻后,便心满意足地睡去了。
此后不久,父亲不愿在医院呆着,执意要出院。他知道自己大限已到,再在医院耗下去,就是浪费儿女们的钱财。回家约半月后,噩耗传来,我急匆匆地赶回家,父亲已躺在用稻草铺着的灵床上,眼皮微微闭合着,嘴巴张开,露出稀疏的牙齿。我突然生出闪念,是不是给他微微张开的嘴喂点儿酒,他就会坐立起来呢。
当然,这只是我的臆想。直到伯母将赶制好的寿衣递到我和姐姐面前,让我们尽快为父亲换上,我方才确信,父亲要远行了,去那一片永远宁静的极乐世界。
跪在父亲的身边,默默地、小心翼翼地解开他的衣扣,我的手在颤抖,心更无法平静。我知道,死是正常的,然而,当死以如此切近的距离接近我时,我还是感到它的恐怖,感到它给我内心带来的震憾。父亲完全裸露在我们面前,蜡黄的肌肤,瘦骨嶙峋的身子,骨骼本来就粗壮的手脚,因为肌肉的萎缩,青筋暴露,更峥嵘如古松了。一向节俭的父亲,除了好两杯酒外,从未善待过自己,平日里洗澡时连香皂都舍不得多抹几下,更不说要穿多好的衣服了。
换好寿衣,父亲被我们抬进了棺材,盖板虚盖着,按习俗要等出殡前的一刻钟才能上钉。搭灵堂时,我们才发现,找不到一张合适的单人照做遗像。去年我调到报社做记者,春节回家,将单位配给我的相机背回去,特地备了两盒胶卷,说要给家人拍些照。拍照时,病重的父亲推脱说自己太瘦了,待明年吃胖点再照。我也没有多想,总觉得来日方长。可现在,一切都突如其来,真是始料不及,心疼无力。
我赶忙找出他的身份证,火速赶到县城相馆,让摄影师从中抠出他的头像,放大,很模糊,只能将就了。我捧着遗像赶回家时,太阳收住最后一点光芒。灵堂搭好后。遗像、供品整齐摆到供桌上。我在县城特地买回一瓶好酒,重孝守在棺椁旁,一次又一次往杯里添酒,多么希望这酒的香醇能让父亲品尝到。

5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很懊悔没有帮父亲拍照。心情沉郁,常梦见父亲,或者半夜哭醒。我把这样的感受向办公室一位老师倾诉,他抬起花白的脑袋,目光从老花镜上方看着我,喃喃地说了一句:人呐,活着,就是一个“无常”。
是的,“无常”是生命乃至一切的根本规律和表现,一切都不确定,一切又在变化之中,这似乎成了万物的本质。但,人世间有酒这样一种物质,成为诸多情境下一贯有效的“媒介”,也是我通往父亲的唯一路径。
那晚,在农家乐与友人的小聚,无酒不成席,我竟然也像父亲一样喝到微醺。微醺状态下,又想起父亲,想起他喝酒时的状态,或许,这正是人之为人形而上的意义,以及个人生命和精神最饱满、充盈的一种状态吧。




作者


廖献红


广西鹿寨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发表在《民族文学》《山花》《黄河文学》《青年作家》《广西文学》《南方文学》等,部分作品被《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转载。出版有散文集《鹿城图谱》、长篇纪实文学《信仰与决裂》《决胜毫厘》、非遗文化专著《侗族大歌:多声部的合鸣》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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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刘羽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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