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江南

文摘   2024-09-17 07:27   山西  


江南好,

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

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

对江南的认识,最早就源于这首古诗。不过咱儿时并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古诗文熏陶,等上了初中,课本上有一篇郭沫若老先生的《科学的春天》,为庆祝隆重召开的全国科学大会而作。郭老长期担任中国科学院院长和中国文联主席,是科学界、文化界的泰斗级人物,由他来撰写此文,可谓正当其时。文章写得十分流畅,高呼“这是革命的春天,这是人民的春天,这是科学的春天”,还引用了白居易的这两句诗,“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不过现在想来,老人家当时八十好几年纪,距离去世也只剩几个月时间,是否仍能这样才思敏捷?

大约就在这个期间,家里有过一本图文并茂的读物《西湖民间故事》,说来也巧,封面题字也正是郭沫若所为。书中介绍了杭州西湖的许多名胜和传说,诸如雷峰塔的来历,三潭印月的典故等等,加之原先就听说过的“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说辞,江南的确是值得向往的地方。

到了这一年的秋天,一群学友在夜色里静坐在杭州金融管理干部学院的草坪上,Dane班长趁着酒兴大发感慨:“这一年是很值得纪念的一年,总设计师逝世我们哭了一回,香港回归我们笑了一次,杭管院读书我们又苦了一遭。”

那时的我刚刚经历过一次工作调动,正想着如何尽职敬业报效组织,不料上级突然一个通知,去杭州学习一年,科目是英语,目的是培养“面向新世纪的外语人才”。立马就有一种完全傻掉的感觉,离岗一年,新领导怎么看待,年幼的孩子怎么安顿,赶忙拜访上级行人力资源部的领导,请求暂缓执行,答复竟然是不行。就这样,在匆忙之间,来到了从小仰慕的江南,而且一呆就是一个学年的时间。

当我们乘坐了二十几个小时的火车,经历了上海站的中转,感受着南方湿热的空气,走进一间狭小的宿舍的时候,已经临近半夜。一张下铺上偎着一位先到的学友,笑着坐起来握手迎接。看着简陋的床铺,还有刚刚到手的搪瓷饭缸,一摞学习用品,我们都明白,真正的学生生活开始了。我突然想起来学校门口的小商店还亮着灯光,想必那里会有公用电话,正想去给家里报个平安,这位姓金的学友从枕头下摸出一部手机递到我手里,顿时一阵感动。第二天,一位来自上海的学友走进了寝室,自我介绍姓董。我们三人,就将在今后的日子里相依为命,共赴前程。

报到次日,几个学友就直奔西湖而去。西湖自古注重包装,被文人墨客渲染得绚丽多姿。金秋九月,桂花飘香,断桥上人流如织,圆圆的月亮高挂在夜空,想到的还是白居易的那首诗,“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

金兄也颇有学长风范,人家本身是来自天津的副行长,自然有不凡的管理才干,在随后的班会上被班主任王蓉老师宣布为班长,又在后来的外教课上宣布自己的英文名字叫Dane。很快就知道了,董兄也是智商情商兼备的一位同学,也极爱热闹,给原本枯燥的生活增添了不少乐子。他的英文名竟然叫Hardware,那个笑容可掬的美国老太太试图给他纠正,意思是这太不像一个人名,他却坚持说never。他成为了我们班的文体委员,后来知道,他其实并不擅长打球或跑步或歌舞,可他从来都是振振有词:“那你说伍绍祖会什么?”伍绍祖是当时的国家体委主任,但并不是运动员出身。事实上,Hardware后来为我们组织的几次文体活动,特别是担当了联欢会的主持人,也充分显示了他的机智才干,也透着他的幽默。比如,当王蓉老师宣布几个班干部的分工的时候,Hardware主动请缨,引来哄堂大笑,因为他竟然要“负责女生工作”。

Hardware住我的上铺,这也让人充满了恐惧。挺大年岁的人了,还要像年轻人那样爬上爬下。每晚睡前,他都要对我声明一下,“我要锻炼了哈”。他这是要在上面做俯卧撑,而且我们的床铺非常简陋,吱呀作响,难怪要事先声明。直到后来,我们三人占据了隔壁的一间空教室,三个人三张床,这才告别了吱吱呀呀的噪声。

压力山大,这是我们最突出的感觉。都已经三十几岁的大男大女,要在这里重新学习英语,谈何容易。而且学校当局很有管束学生的办法,给我们连施下马威,又是签订协议,又是组织入学教育。一个观念深入人心,到明年的夏天,我们都要去上海参加BFT考试(出国人员外语考试)的,考试不过关,就将面临如何如何的严重后果,简直就跟“杀无赦”“斩立决”差不太多。

经过这一番无比严厉的“洗脑”,学员们也都静下了心。很快就知道了,班里的浙江同学周师弟和沙师弟本是清华大学毕业,来自广西的陈师妹撇下吃奶的孩子前来学习,她的母校是复旦大学法律系,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我是什么大学毕业,我都不好意思跟人提起,仿佛就是一个“山寨版”。楼上宿舍里湖北籍的冷兄,词汇量据说相当惊人,早就被人称作“教授”。跟这样的“学霸”级人物在一个平台上较量,不是大受洋罪又是什么。
很快就清楚了,学生中优劣参半,从每次上课时各自的表现就能明确的显示出来,但大家都在努力。每天早起跑步,背单词,读课文,奋战到很晚,点了蚊香在教室里用功。Dane班长的方法与众不同,他更喜欢独自在宿舍里刻苦用功,每记一个单词,都要用荧光笔划上一道,床头贴满了各种小纸条,烟一根一根地熏着。跟过去所学的“哑巴英语”不同,明年还要考口语和听力,于是又赶紧让家里寄来了复读机。课程安排得很紧,英文原著的学习、讲解,听力课,语法课,口语课,写作课,快速阅读课,占据了白天的几乎全部时间。精读的课本是一本英国的原版教材,Frist Certificate English,满篇不见一个中文,所选的文章大多晦涩难懂,大约就跟歪果仁读鲁迅的感觉差不了太多。隔壁寝室一位江苏籍的学友明显是熬不住了,他的年纪也比较大了,基础应该不是那么好。几次过来动员,咱们撤吧,宁肯负担那个狗屁的违约金,也不受这个罪了,明年还不定能考成什么样呢。我们却下不了这个决心,总觉得临阵脱逃实在愧对江北父老。终于有一天,就听说这位老兄独自拎着皮箱走了。

说起当年的苦读,着实有些不可思议。我有一次偶然说起,为确保明年考试过关,要去灵隐寺“烧一炷高香”。这竟然成为我们几个人坚持了很多次的活动,直到次年夏天,临近赶考之前,冒着大雨完成了最后的一次“朝圣”。
入学不久,楼上的同学、两位山东大汉来访,几个人尽兴畅谈。面对枯燥难奈的生活,人们自寻其乐,拱猪就是其中一项。Hardware是活跃分子,买回来一个足球,几个人经常在后面的水泥地上演练。直到第二年临去上海考试前,我指着远处的大墙说,把它踢出去。原本以为是个玩笑,Dane班长本身擅长体育,一个大脚果真把球踢了出去。就送给附近的孩子们玩吧,人们笑着一哄而散。

教精读的W老师特意借给我们一辆自行车,为的是出门方便,钥匙就放在我们的寝室。但是显然,没怎么派上用场。W老师发现Dane的钢笔字很好,连连夸赞,还说要为他引荐当地“书法界的朋友”。W走后我跟Hardware连连发笑,你的任务是苦读英语,而不是如何提升你的中文。
茭白,又是茭白,每次食堂都少不了这种蔬菜,跟北方的山药蛋一样常见。很快就是冬天,北方的学员尤其不能适应,两床薄被,一个暖水袋,就是全部的取暖设备,每天钻被窝都是一次严峻考验。我这个北方佬明显不能适应,浑身长满了皮炎。到城里的医院看了,买回来一堆药品,外擦内服,很快也就好了。第二年春天的一个早上,脊背痛得不能起床,几个同学都扶不起来。再次进城看病,大夫不置可否,疑为“落枕”一类,用一种“辣椒膏药”贴上,几天痛苦不堪。

组织上对我们还是很关心的,总行人力资源部的领导来调研,组织了座谈。学员们大吐苦水,抱怨学习太紧,伙食太差,福建的良茂同学谈的不是生活,而是“生存”,总行领导笑着说,你们已经上升到了“人权”的高度。谈话很快就见效了,为放松情绪,王蓉老师特意请几个同学去她家里包饺子吃。学校组织我们去绍兴、宁波参观访问,看了张艺谋的电影《有话好好说》,又组织了篮球赛、联欢会一类的活动。山东大汉振礼大笔一挥撰写“三句半”,记得开头是“我们不怕英语难,撇家舍业来过关”,写得甚是流畅,却被评论为“缺少高潮”,由我捉刀又把张艺谋亲自扮演的陕北老农大喊的“安红,俄想你”加了进去,颇能反映大男大女们的焦躁心情。上场表演,果然赢得了满堂喝彩。二班女生自排的舞蹈,也很有一点“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弄芙蓉”的意境。
多年之后,我有机会重返这所学校。几座楼房依旧,只是再没有了像我们这样苦读的学员。楼后的空地上停满了车辆,这是我们当年的活动场所,篮球、足球、羽毛球、拔河等等,赛事频频。上楼查看,当年的一间间寝室早改造成了教室,唯独不见我们的“故居”。四处寻找王蓉老师,不料却在校园里迎面相遇。十几年时间过去了,她对我还有印象,张口就是“你就是跟班长住一个屋子的那个嘛”。

Hardware的才智堪称一流。同楼层的一间宿舍里住着海南和湖北的两个女生,Hardware很快给予了命名。您猜得不对,不是“天南海北”,这种思维也太显得平庸,而是“琼山鄂水”。另一个女生长相颇具特点,也被他悄悄授予了“奇齿大乳”的雅号。楼上的另一个上海小伙常过来串门,两个人用方言嘀嘀咕咕,临走时的一句话却让我百般费解,问Hardware老兄:“咱们班还有新疆的同学?”Hardware也是一愣,此话怎讲?我这才再问:“买买提是谁?”Hardware顿时笑喷了茶水,解释说:“不是买买提,是慢慢地、慢慢地。”不得不承认,咱虽然英语学得一般般,却在模仿方言方面有些天赋,自此记住了这句上海常用语,就跟北方人常说的“小心些”相似,上海人说“慢慢地”,用英语说就是“slowly”,或者“be careful”。还有像“哪能”,意思就是“What are you doing”,或者是“Whats wrong”,“一捻捻”就是“very few”,“嚓呐”就是“his mothers”,“港陆”应该就是大名鼎鼎的“京骂”了吧。恩多年之后,Hardware兄一行数人自远方来访,本人设便宴款待,见一老兄杯中酒甚少,立刻大嚷“一捻捻”!众人顿时大笑,完全可见我们的情分,真“嚓呐”到位。Hardware兄乘兴谈起当年他自己的秋裤拉在隔壁女生宿舍的情景,秋裤是内衣,怎么能到了女生的屋里?人们再次大笑,连呼“绯闻,绯闻哪”!

其实,Hardware兄的“绯闻”远不止这些,人们戏言,跟同时期的克林顿同志好有一比。常跟Hardware兄探讨一些问题,说到文学的时候,我竟然说我很喜欢王朔,也可见咱的思想境界和艺术境界似乎都欠缺“高度”。这位仁兄有个特长,每夜鼾声如雷,能从窗口传到楼道里去,就连起夜的女生都知道。我把这个情况编进了作文里,当然,用的还是英文;记得有一句夸张的说词,说他的鼾声就跟钱塘潮水一般;现在当然早不会说了。他对杭州的情况毕竟比我们要熟悉一些,带我们去附近的小饭店打牙祭,酒足饭饱之后大唱卡拉OK。渐渐地,又发现索性去城里搞一次聚餐也并不算奢侈。这老兄永远是一个信息来源,常跟我们谈起令人惊讶的一些个话题。每次闻听,我们都要连呼“绯闻”“绯闻哪”。几个人都是球迷,一同跑到学校的宾馆楼里看球赛,看亚洲十强赛,看法国世界杯,也成为那段时间的一件乐事。

江南春早,媳妇来杭州探亲,我这才有机会一起去西湖周边游览一番。我的兴趣并不在断桥这一带,这里太靠近闹市。寂静的岳坟、香格里拉,再往南边的花港观鱼、柳浪闻莺,还去了六和塔和龙井村,还在一位黑车司机的引领下一睹著名的刘庄的风采。Dane班长执意带着几个同学赶到楼外楼为我们接风,一同体验西湖醋鱼和东坡肉,品尝著名的花雕美酒的味道,一同吟诵“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兴奋之余,Hardware兄还要哼上几句。返程之时,还是托Hardware兄在上海买了车票。

阴沉多雨的黄梅天一过,炎热的盛夏来临,学校又在楼上整理出二十来个空调宿舍。本来我们都不大想搬家,因为距离考试不剩几天时间,Hardware又说话了,杭州的夏天是很可怕的,你们不搬我搬,带头向楼上转移。

大家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两个班共计五十来个同学,后来听说只有一人被“挂”。人生中能有这么一段在江南生活的经历,结识一群良师益友,本身就值得回味。这么些年过来,也有过几次跨越江河的小型聚会,最常见的还是微信圈里的亲切问候。只是当时拼命记忆过的单词和句型,也都很快还给了老师。转眼二十多年时间过去了,当年的学友们大多事业有成。不过对我而言,说是培养“跨世纪的人才”,其实世纪早就跨了,却始终没能成为什么“人才”。
多年之后,Hardware兄突然来了电话,先是一番略显肉酸的恭维,正当我满腹疑惑飘飘然的时候,他才说,当时学校发过一本类似“金融英语读物”的册子,正好一个学生要用,还特别强调,“我知道只有你这种学习刻苦做事认真的人才会保留着”,“给我寄过来,我到付”。回家里好一番翻检,果然找到了已经泛黄的这本小册子,给他寄了过去,当然,也用不着“到付”。
要说具体工作能够跟这次外语培训充分结合起来的,最著名的当数福建的培琛兄和湖南的少雄兄了,已经连续担任几家境外分行的负责人。依稀记得,培琛兄就坐在教室头一排,听课专注而认真,还是羽毛球场上的好手。楼上的少雄兄,一位儒雅的三湘才俊,一次在露台上曾跟我聊起过湘西剿匪。
(原载《金融文坛》杂志,有改动。)



望河楼
以文会友,赞美家乡,讴歌生活,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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