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兵是我大学时候的好友,同室居住三年半之久。也就是说,再有大半年时间,我们就要毕业了。
1984年的秋天,只记得,那个时节的雨水特别多。满怀着对新生活的渴望,来自全省各地的新生涌进了山西大学的校园。大学生都是要过集体生活的,而我却被告知,我是一名走读生,各个宿舍里面都没有我的床位。急忙走访了系里负责后勤事务的田老师,这才知道原委,因为今年扩招的代培生特多(请注意,那时就有扩招了),学校容纳不下,只好请本地的同学辛苦一下,走读一年。我急了,跟田老师说,我不是代培生,是正式生,应该安排住宿,我家虽在本地,可住得那么远,走读怎么可能?田老师又说,不光是本地代培生需要走读,本地学生凡家住胜利街以南的都不安排住宿。我赶紧又说,我家恰恰住在胜利街以北,正好墙上挂着一幅城市地图,跟老师理论起来。田老师抬头扫一眼,连忙说是教务处搞错了,我给你想办法吧。
我的宿舍并不在法律系,而是在体育系。走进寝室的时候,几个学生正在忙着整理床铺,宿舍里很昏暗,墙皮简直就是黑颜色的,墙角还挂着蜘蛛网。几个学生基本都是来自外地的代培生,也是被学校临时安排到了这里。后来才知道,这一间宿舍本来是一个老师的厨房,难怪感觉这么差。但庆幸的是,总算是有了立足之地。看到那些走读的同学,每日清晨从全市的各个方向不辞辛苦赶到学校。特别是一个大雪的早晨,公交车走得好慢,老师已经开讲好长时间了,一伙同学这才满身疲惫地走进了教室。
新生的生活安静而有序,我们每天晨练,沿着操场跑圈,因为身处体育系,跟周围的邻居并不熟悉,并没有太多交往,每天的生活很规律,日出而做,日落而息,还有晨读和晨练等等。宿舍里有两个男生都是体育健将,学校足球队的成员,记得一个司职前卫,另一个是右边锋,百米成绩12.6秒。大约是因为距离操场较近的缘故,每次训练完毕,都要把一大兜的皮球拖回到自己宿舍来。每逢比赛之日,我和红兵一定要到操场边为他们加油助威。红兵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严守着父母的教导,烟不抽,酒不沾,有一次拿出照片给我看,是一张全家福。我看了之后暗自感慨,觉得他母亲太苍老了,如果不说,还以为是他的奶奶一辈的长辈呢。
红兵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主要表现在对功课的熟练掌握上,同学几年,经历过大大小小无数次考试,他的成绩没有一次被“挂”过。每次考试之前,许多同学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紧张态势,自习室内人满为患,红兵却只是在宿舍里轻松地完成复习。他反复说,其实他本来用不着太用功,他是代培生,成绩的好坏跟将来的毕业分配没有太多关系。但即便是这种有所“保留”的态度,也足以保证他以较好的成绩完成学业。他嘴边常挂着一些俏皮话,“何苦?河苦喝井水”,“笨鸡生笨蛋”,反映出他有活跃的思维。古今中外的好多热门话题,也成为我们每日“卧谈会”的重要内容。闲暇时间,俩人常在校园内外散步,有一次决定出去吃饺子,顺着坞城路一直走到了大营盘附近。跟现在的年轻人不同,俩人从没有单独下过饭店,点了一堆饺子结果剩下不少,服务员这时才说,你们点的太多了。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两年过去,我们成为了大三的学生,宿舍也从体育系回归到了法律系,我仍然跟他同学兼同屋。这次他睡了上铺(这是一个很大的错误),我睡他对面的下铺。这时的学生已经跟刚入校时有了不小的变化,不再那样安分守己,言行中增加了不少的愤懑和狂躁。因为左邻右舍都是熟悉的同学,互相不分你我,生活秩序常常显得很乱。有的男生宿舍里,饭缸不再分为你的我的,而是大家的。洗涮用的脸盆,也是哪个方便用哪个。红兵也开始抽烟,有时还喝点酒。我只抽好烟,他说,大同人常抽的“迎宾”“大天鹅”之类。
那年的冬天,他跟几个老同学一起去城里的天主堂过平安夜,大约还承担着“成人之美”的重要使命,很晚才回来,而且是跟来访的老同学合睡了一张床,大约有些疲乏。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到食堂打饭去了。我当时尚未起床,就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邻班的一个女生——我至今还记得她的名字,后来在一家法院当了院长——等不到“请进”就推门大嚷起来:“你们班的红兵在食堂晕倒了!”
待我急匆匆穿了衣服跑出去的时候,红兵已经被人送到了附近的校医院,经过简单的处理,情况已经稳定,不久就被同学们掺扶着回到了宿舍。很快就听到消息,跟他中学时候就在一起的同学说,他有癫痫病史!
从此以后,同学们对他更多了一分呵护,但这种涉及个人隐私的事情从来没有当他的面谈起。大约也正是因为隐私暴露的原因,红兵似乎也比过去沉默了许多,眼镜腿子上缠了白色的胶布,那是疾病发作跌倒后留下的痕迹。
那是1987年初冬的一个下午,阳光照耀在宁静的校园,刚刚上课归来的同学回到宿舍,各自在忙各自的事情。我推门进去,看到红兵正独自坐在上铺的边缘整理他的东西,一些饭票之类的个人物品。也就相隔了几分钟的时间,待我再次从对门回来的时候,眼前的一切令我惊呆了,红兵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双手在抽搐,嘴里吐着白沫,刚才还在整理的东西散落一地。我急忙大喊,跟闻讯赶来的同学再一次把他送到校医院。这已经是不到一年时间以来的连续第三次发作。
经过医院的处理,红兵回到宿舍很早就躺下了。我却反复睡不着觉,总感觉心里非常的不塌实,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夜里,红兵起来一次,但没有去厕所,而是直接尿在了脸盆里。从这就可以看出,他的身体严重不适。果然,第二天红兵并没有像以往那样起来。我们紧急找到校医院,这里的大夫听了情况,无奈地摇摇头,借给我们一副担架,直奔最近处的武警部队医院。我只记得,那副木制的担架好沉好沉。
武警医院的大夫神情严肃地告诉我们,红兵的大脑受到了重创,需要连夜开颅手术,而且,结果尚难预料,可能成为植物人,等等。大夫听了关于红兵情况的介绍,痛心地说,大学生怎么能这样,又抽烟又喝酒,何况他还是一个病人?
红兵在本地的亲戚来了,远在大同的老父亲也赶来了,红兵却一直昏昏沉沉。应该讲,班上的同学和老师都是尽了力的。当时我是班上的团支部书记(也是被逼无奈黄袍加身),又是跟他同屋三年多的室友,最急迫的心情就是赶快报告学校,一路长跑闯进了校长办公室。后来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我应该首先向系里报告,为什么舍近求远直接跑到了校长办公室。
当晚,手术紧张进行中,学校的两位副校长前来探望,系里的领导和班主任完老师以及众多的同学守侯在这里。校长指示,一定要尽全力进行抢救。手术中,班上的四名同学献出了鲜血,每人二百毫升的O型血,也从省人民医院专门聘请了专家进行会诊。抢救的过程被同学写成报导,后来刊登在了省报上。但是,所有的努力全都无济于事,红兵终因脑部伤势过重,再也没有回到他熟悉的校园。我们失去了一个可亲可爱的同学,而他的老父亲,更是失去了唯一的儿子。我们几次下到那个类似地窝子的太平间里看望,红兵静静地躺在那里,鼻孔里塞着一团棉花,就跟睡着了一样。初冬的夜里已经很冷,我们想着,还是再多陪陪他吧。
据大家事后的分析,癫痫发作时他正在上铺,跌落地上致使大脑遭受重创,这是最致命的一击。而且,不规律的集体生活和个人的一些不良生活习性,使他连续发作,元气已经大伤。如此聪明伶俐的青年竟然染上这种顽症,也只能归责于上天的不公了。
就在若干年前,当年的法律系同学为纪念毕业二十周年再次欢聚一堂。大屏幕上依次闪现出一张张当年的清涩照片,当然也包括了那张久违了的笑脸。现场出现了短暂的沉寂。一个同学说,要是红兵还在,就凭他那股伶俐劲儿,保不住是我们当中混得最好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