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红楼,品红楼,感悟红楼。
元妃娘娘要省亲了,贾府里已经议定,“从东边一带,借着东府里的花园起,转至北边,一共丈量准了三里半大,可以盖造省亲别院了”。这可是个浩大的工程,堆山凿池,起楼竖阁,种竹栽花,大小事务一应俱全。这日贾蓉、贾蔷来向贾琏两口子汇报:“下姑苏聘请教习,采买戏子,置办乐器、行头等事。珍大爷派了侄儿,命我来见过叔叔。”贾琏听了,将贾蔷打量了打量,笑道:“你能在这一行么?这个事虽不甚大,里头大有藏掖。”贾蓉在身旁灯影下,悄拉凤姐的衣襟,凤姐会意,笑道:“你也太操心了!难道珍大哥比你还不会用人?偏你又怕他不在行,没吃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跑。”
这边议定了,凤姐顺势把贾琏乳母赵嬷嬷的两个儿子赵天梁、赵天栋塞给贾蔷,一同派往江南公干。凤姐说着便出去了,贾蓉忙赶出来,又悄悄向凤姐道:“婶子要带什么东西?”凤姐却笑道:“别放你娘的屁了!我的东西还没处撂呢,稀罕你们鬼鬼祟祟的。”这里贾蔷也悄问贾琏:“要什么东西,顺便织来孝敬叔叔。”贾琏笑道:“你别兴头,才学着办事,倒先学会这把戏。我短什么,少不得写信去告诉。你且论不到这里。”
“政府采购团”出发在即,“团长”的遴选尚存争议,还得临时抱琏二奶奶的佛脚,而且他们的动机本来就不那么纯正,“鬼鬼祟祟的”,“倒先学会这把戏”;团里还吸纳了贾政的两个清客相公单聘仁(善骗人)和卜固修(不顾羞)。且看这些人的名字吧,反映出作者对此类人物的极度厌恶,不难想象他们能办回多么漂亮的差事。
暂不言省亲如何天恩浩荡、富贵风流,如今且说后街上住的贾芹之母周氏也想到这边谋一个大小事务与儿子管管,也好“弄些银钱使用”,便坐了轿子来求凤姐。凤姐因见她素日“不大拿班作势的”,便依允了,省亲用过的一班十二个小沙弥并十二个小道士并不打算解散,正好交他掌管,以备“娘娘出来就要承应”。贾芹便来见贾琏夫妻两个,感谢不尽。凤姐又作情,银库上按数发出三个月的供给来,白花花二三百两。贾芹随手拈一块,撂与掌秤的人,叫他们吃茶罢(也是小费)。登时雇了大脚驴,自己骑上;又雇了几辆车,唤出二十四个人来,坐上车,风风光光一径往城外铁槛寺去了。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一个名叫贾芸的热血青年被深深地刺激了。贾芸是后廊下五嫂子的儿子,虽然也被人称作“二爷”,可毕竟只是贾府的远亲,父亲早丧,只跟母亲相依为命,十七八岁的年纪,还待业在家。贾蓉贾蔷本系“宁府中之正派玄孙”,论血统就比别人高贵了许多。赵天梁赵天栋混了一个拎包的角色,也是看了他们母亲做过贾琏奶妈的缘故,又亲自上门求情,凤姐自然“举贤不避亲”,更不会“拿着皮肉往那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贴”。本来和尚道士的差事说好了要派给自己的,贾琏已然答应,没想到被贾芹占了先。贾芸顿时明白,街面上盛传琏二爷惧内怕老婆,凡事凤姐说了算,贾琏应承过的事情,转眼就被她推翻了,这叫一票否决权。知子莫如母,赵嬷嬷也深知这点子内情,一句话道破天机,什么事情“倒是来和奶奶说才是正劲”。
贾芸把攻关目标调整到凤姐这里,可又谈何容易。先找开香料铺的舅舅接济一二,舅舅名叫卜世仁,真就不是人,非但分文未给,还把自家的外甥好一顿奚落。关键时刻得到自己的街坊、醉金刚倪二的侠义帮衬,给了一包银子,而且不要借条,“你要写什么文契,趁早把银子还我”。贾芸走到一个钱铺里,将那银子称一称,足足十五两三钱四分二厘。
次日一早起来,洗了脸,便出南门。大香铺里买了冰、麝,便往荣国府来。打听贾琏出了门,贾芸便往后面来。好容易见到一群人“撮着凤姐出来了”,贾芸深知凤姐最喜奉承、尚排场的,“忙把手逼着”,恭恭敬敬抢上来请安。那凤姐“连正眼也不看”,仍往前走着,只问他母亲好,“怎么也不来我们这里逛逛”?贾芸道:“只是身上不大好,倒时常记挂着婶子。要来瞧瞧,又不能来。”凤姐笑道:“可是会撒谎,不是我提起她来,你就不说她想我了。”贾芸笑道:“侄儿不怕雷打,就敢在长辈面前撒谎?昨儿晚上,还提起婶子来,说婶子身子弱,事情又多,亏婶子好大精神,竟料理得周周全全。要是差一个的,累得不知怎么样呢!”凤姐听了,满脸是笑,不由便止了步,问道:“怎么好好的,你娘儿们在背地里嚼起我来?”贾芸道:“有个缘故。只因我有个朋友家里有几个钱,现开香铺。只因要去云南,连家眷一齐去,把这香铺也不开了。把东西给人,像这细贵的货,都分着送与亲友。我总共得了这些冰片、麝香,就和我母亲商量,商量来商量去,我就想起婶子来。往年间我还见婶子大包的银子买这些东西呢。别说今年,这些香料自然是比往常加上十倍的。因此,想来想去,只孝顺婶子一个人才合适,方不算糟蹋这东西。”一边说,一边把一个锦匣举起来。那凤姐正是要办端阳的节礼,忽见芸哥儿如此一来,听这一篇话,心下又是得意,又是欢喜,便命丰儿:“接过芸哥儿的来,送了家去,交给平儿。”
都没再提别的事情,其实两人心照不宣,前儿也正是凤姐把贾芸的差事抢了来交给贾芹的。又次日,贾芸来至大门前,可巧遇见凤姐往那边去请安,才上了车,见贾芸来,命人唤住,隔着窗子,有了这么一段妙趣横生的对话。那凤姐还要卖乖:“芸儿,你竟有胆子在我面前弄鬼。怪道你给我东西,原来你有事求我,昨儿你叔叔才告诉我说,你求他。”贾芸接着顺竿爬:“求叔叔这事,婶子休提。我昨儿正后悔呢。早知这样,我竟一起头求婶子,这会子也早完了。谁承望叔叔竟不能的。”凤姐笑道:“怪道你那里没成,昨儿又来寻我。”贾芸道:“婶子辜负了我的孝心,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对话渐入正题,接下来的内容则更有趣,凤姐笑道:“那园子里还要种花,我只想不出一个人来。早来不早完了?”贾芸道:“既这样,婶子明儿就派了我吧。”凤姐还要吊他的胃口:“这个我看着不大好,等明年正月里烟火灯烛那个大宗儿下来,再派你吧。”贾芸一听就急了:“好婶子!先把这个派了我罢,果然这个办得好,再派我那个。”
贾芸总算如愿,当天就从银库领了二百两银子回家,告诉了母亲,自是母子欢喜。次日一早,先找了倪二,如数还了银子。又拿了五十两,出西门找到花匠家去买树,从此就在园子里大干了起来。
从贾芹、贾芸的举止来看,他们得到的都是肥缺。难怪贾琏早就断言这里面“大有藏掖”,采购、工程这些领域一向就猫腻很多。贾芸是难得的一个正面人物,比贾府内外的那些“须眉浊物”不知强出多少去。续书中把他写成一个伙同贾环、王仁等拐卖巧姐的人,实在是有些冤枉他了。其实脂批早就指出:“此人后来荣府事败,必有一番作为。”贾芸为我们上了一堂生动的青春励志的课程。一个并不具备显赫背景的贫寒子弟,能够在贾府内某得一席之地,令人敬佩。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不能改变环境,就去适应环境,都像王狗儿那样指爹骂娘、怨天尤人是没有用处的。
不多的交往中,他还跟宝玉认作了“父子”,连贾琏都嘲笑宝玉:“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四五岁呢!就替你作儿子了?”贾芸却机警地答复:“摇车里的爷爷,拄拐杖的孙子。虽然岁数大,山高高不过太阳。”袭人也趁机嘲讽宝玉:“他也不害臊,你也不害臊。”贾芸深知,自己和宝玉虽同为“二爷”,可人家是荣国公的嫡孙,地位相差太多,而且本来“玉字辈”和“草字辈”就差着一档呢,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啊。后来他在贾府里扎了根,不忘记给“父亲”送来两盆白海棠,其实谁不知道羊毛出在羊身上呢。并附书信一封,曰:“不肖男芸恭请父亲大人万福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