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有规矩不成方圆,荣府里是很有一套“富而好礼”的行为规范的。年轻一代每日定时向长辈请安问好,叫做“晨昏定省”。这是在长辈和晚辈之间。而在不同的阶层之间,在主子和奴仆之间,则另有一套说辞。
黛玉自小多病,亲们常有特别的关爱。这日雨夜,就有蘅芜苑的一个婆子,打着伞,提着灯,送了一大包上等燕窝来,还有一包子洁粉梅片雪花洋糖,说:“这比买的强。姑娘说了,‘姑娘先吃着,吃完了再送了来'。”黛玉笑道:“回去说费心。”命她外头坐坐吃茶。婆子笑道:“不吃茶了。我还有事呢。”黛玉笑道:“我也知道你们忙。如今天又凉,夜又长,难为你,冒雨送来。”命人给她几百钱,打些酒吃,避避寒气。那婆子笑道:“又破费姑娘赏酒吃。”说着,磕了一个头,外面接了钱,打伞去了。
这就是宝钗给黛玉送燕窝的一段插曲。一个中年女仆冒雨送了来,要搁今天,黛玉可能要道一句“辛苦”,桌上的瓜果抓一把给她,或者把一个什么器物转赠她的儿子孙子玩,也算正常的人情往来。可那婆子得到的却是几百的酒钱,须知从蘅芜苑到潇湘馆不过半个园子的路程,充其量几百米距离,即便是雨夜,也完全不在话下。“几百钱”价值几何?以宝玉身边的人为例,大丫头一吊的月钱,小丫头五百。这婆子略走一趟就挣到了差不多一个月的薪水,可见林妹妹在钱财上还是很大气的,并非总像传说中的那么“小性儿”。
且说袭人这一日见后门上的婆子送了两盆海棠花来,问是哪里来的,婆子将宝玉前一番缘故说了,袭人方知这是后廊上的贾芸特意孝敬他宝叔的。袭人听说,便命摆好,让她们在下房里坐了,自己走到房内,秤了六钱银子封好,又拿了三百钱走来,都递与那两个婆子道:“这银子赏那抬花来的小子们,这钱你们打酒吃罢。”那婆子们站起来,眉开眼笑,千恩万谢的不肯受,见袭人执意不收,方领了。
对了,这就叫小费,当今社会已普遍遭到禁止,在许多场合,甚至会被当作行贿受贿严加查处。不过在贾府却非常盛行,成为主子对奴才的一种约定俗成的奖赏。
“我好造化”,怡红院的小丫头佳蕙兴奋地跟另一个大一些的丫头小红说。原来,她刚在院子里洗东西呢,宝玉叫往林姑娘那里送茶叶,袭人交给佳蕙送去。可巧老太太那里给林姑娘送钱来,正分给她的丫头们呢。见了佳蕙,林姑娘就抓了两把给她,也不知道多少,用手帕子捧了回来。小红替她一五一十的数了,收起,俩人乐颠乐颠的。
不过,并不是所有的赏赐都能起到融洽关系的作用,有的时候适得其反,并非出于主人的自愿,甚至到了恶奴欺主的境地。邢夫人的侄女邢岫烟随父母进京投靠贾府,跟二姑娘迎春住在一起。岫烟,山里的烟岚,宁静而淡雅,邢姑娘乃“为人雅重”、“温厚可疼”之人,深得这里众人的爱怜。可她家道贫寒,父母偏是“酒糟透之人”,又赶上这里最亲近的两个人都有那么一点另类:姑母邢夫人是“尴尬人”,一贯“禀性愚犟”;表姐迎春又是个“二木头”,只知道逆来顺受,“戳一针也不知‘哎呦'一声”。于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新奇的事情就接踵而来了。
这日宝钗来瞧黛玉,恰值岫烟也来瞧黛玉,二人在半路相遇。宝钗含笑唤她到跟前,二人同走至一块石壁后,宝钗笑问她:“这天还冷得狠,你怎么倒全换了夹的?”岫烟见问,低头不答。宝钗便知道又有了缘故。又笑问道:“必定是这个月的月钱又没得?凤丫头如今也这样没心没计了。”孰料岫烟张口就说出了这么一段原委:
“她倒想着,不错日子给。因姑妈打发人和我说,一个月用不了二两银子,叫我省一两给爹妈送出去。要使什么,横竖有二姐姐的东西,搭着就使了。姐姐想,二姐姐也是个老实人,也不大留心,我使她的东西,她虽不说什么,她那些妈妈、丫头,哪一个是省事的?哪一个是嘴里不尖的?我虽在那屋里,却不敢狠使她们。过三天五天,我倒得拿出钱来,给她们打酒、买点心吃才好。因一月二两银子还不够使,如今又去了一两。前儿我悄悄地把棉衣服当了几吊钱盘缠了。”
这段话至少这样几层意思。
岫烟因是亲戚,住进贾府,同样享受每月二两银子的月供,跟这里的小姐们一样待遇;凤姐手脚不稳,常拖欠工资,看来宝钗也有耳闻,但这回不是,“不错日子给”;邢夫人让她匀出一两来,给她的“酒糟透”的父母;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她需要经常打点迎春房里的丫鬟婆子;最不堪的,为了几吊钱,把棉衣服都送进了当铺。
这实在是小费习俗的最极端的事例了吧。佣人们贪图一点小利,竟把主人挤兑到这种地步,不能不说这与邢氏母女的作派有很大关系。宝钗何等样人,闻听此话,当即就吩咐岫烟道:“不如把那一两银子明儿也越性给了他们,倒都歇心。你以后也不用白给那些人东西吃,她尖刺让她去尖刺,很听不过了,各人走开。倘或短了什么,你别学那小家子儿女气,只管找我去。并不是做亲后方如此(岫烟刚和宝钗堂兄薛蝌定亲),你一来时咱们就好的。”
这里岫烟低头答应了,就见宝钗又说:“我到潇湘馆去。你且回去,把那张当票叫丫头送来,我那里悄悄地取出来,晚上再悄悄地送给你去,早晚好穿。不然风扇了事大。”又问:“但不知当在哪里了?”岫烟道:“叫做‘恒舒典'。是鼓楼西大街的。”宝钗笑道:“这闹在一家去了。伙计们倘或知道了,好说‘人没过来,衣裳先过来了'。”岫烟听说,便知是她家的本钱,也不觉红了脸。一笑,二人走开。
——宝钗家本来就是开当铺的,难怪她说“闹在一家去了”,原来这“恒舒典”正是薛家的字号呢。宝钗家里经济条件上佳,这也是她体现爱心的一个方面,对身边人常有体察关怀,并非总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