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个月后 ·
静怡一直希望陪爸妈好好过完年之后，在芷萱回美国之前，她们三人可以再聚。但是一直没能如愿。因为新年还没过完，她的小阿姨就出大事了。
姨父是在疫情肆虐中国大地的时候染病离世的。他们夫妻一生恩爱，他就是她的全部世界，是她的精神支柱。姨父还是个顾家的暖男，把阿姨照顾得无微不至，阿姨俨然是豌豆上的公主。姨父这一走，阿姨的整个世界都坍塌了，丢了魂似的，生活都不能自理。阿姨的一对儿女，静怡的表弟表妹不仅要强忍丧父之痛，还日夜轮流陪伴妈妈左右。为了让她早日走出悲痛，学会自立，给她培养一些生活情趣吧，于是劝阿姨上网玩手机广结朋友。
阿姨年纪虽不年轻，也还没到七十，不算老。经过表弟表妹的耐心教导，开始摆弄起手机。这一摆弄竟然一发不可收拾。不知道入了些什么大妈群，说可以用步数换钱，完成个小任务又可以兑现金。玩得不亦乐乎。
表弟表妹也算是松了口气，不再担心妈妈在家里胡思乱想。也就慢慢撤回自己的家里，上班的上班，顾家的顾家。时不时来查看妈妈有什么需要。
后来阿姨是越玩越投入，发展到跟着某位神秘的高人，玩起投资。起初也是半信半疑，阿姨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放点输得起的小钱。投入五百八百的金额，几天后就有百分之五十的回报。还如数兑现，连本带利收到自己的账上。这么顺利，这么诱人，阿姨的心就大了，放更多的钱进去。开始也可以套现。可是越玩越大，有一笔五万元的钱就兑现不出来。
群里有人说刚刚还兑现了，也有说，她也没兑现成功。群主就说，出了一点小小的技术故障。然后又说，是你们密码错误。验证密码没错之后。又说是兑现太多次了，账户自动锁码。要激活账户，就要再放钱进去。放少了还不行，要两万元才够。阿姨平日生活用的活期存款都锁里面，一下子还真没两万元松动的钱可用。就想将养老的定期存款破了期，叫女儿帮她去银行取钱。
就是去银行取钱这个不寻常的举动，引起表妹的注意。一再追问之下，惊觉自己老妈误入杀猪盘。表妹正在外省出差呢，赶紧一个电话打给哥哥。静怡表弟一听说，班也不上了，跟公司请了假。心急火燎地赶回家。他没有陪老妈去银行，而将老妈领去了警局报案。可是为时已晚，阿姨的钱全打了水漂。
经此一役，阿姨的钱财损失不小。幸好还不至于倾家荡产，算是买了个教训。表弟表妹叮嘱她，不要乱入群，跟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陌生人搭讪。表弟还特意将阿姨手机上的转账功能取消了。
手机上套路多，骗子多，表弟表妹就建议阿姨多些下楼，跟老街坊们唠家常，跳跳广场舞。阿姨也听从照做了。可是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表弟一次回家，发现家里多了很多盒子，一箱箱堆在墙角。阿姨说那是保健品，如数家珍地告诉儿子，自己近来就是吃了这些各式各样的这个素那个粉，才少了头晕背疼的毛病。
表弟望着堆成小山的箱子，一肚子狐疑地问：“这么多，你吃得完吗？“
“这里有五种，我搭配着吃，红色白色的一天两次，蓝色的隔天一次就可以了。其他的一天一次。” 阿姨明白得很，能记得这么清楚。可是表弟觉得她被人洗脑了。这堆玩意真的有用吗？无非是治你不好也吃你不死的那种吧？
正思量着，阿姨面露喜色地说：“多买合算呀？本来分开买要五万块的，我一下买够三年的量。你猜我花了多少钱？才一万八呀。三年平均下来，每个月也就五百块。”
阿姨还在那里得意地滔滔不绝，表弟却再也坐不住啦：“这么多箱，你怎么搬得动？还有，你哪来这么多钱？你去银行拿现金了？”
“是呀，他们陪我去的。箱子他们帮我搬回家呀。这些年轻人真好，对老人家又耐心又周到。还时不时来带我们去饮茶。”
“饮茶？我们没带你去饮茶吃饭吗？每个周末我和妹妹都轮流带你出去。静怡表姐也没少来。” 表弟都快要炸啦。
“哦，你们忙呀，少回家。他们时常带水果来，陪我聊天。还开车带我们几个老人去听讲座。你们不是让我多出去走走吗？”
表弟无语，这帮啃老的骗子，趁他们不在家的时候，早就登堂入室，嘘寒问暖，投其所好，装得比老人的儿女都要孝顺。其实早就把老人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将她拿捏得死死。
令人愤怒的是，老人被骗得心甘情愿。表弟说那些人都是虚情假意，为的是你银行里的钱。阿姨还跟他急，怎么也听不进去。那意思是，你没空孝顺我，有别人来孝顺，你还有意见。
人性啊人性！儿女如何倾情地陪伴和付出，老人都视作理所当然，总觉得空虚，不断地索取。为人儿女的，竟是被道德绑架得喘不过气来。而对陌生人递过来的一点点温情，就大喜过望，感激涕零，感情的天平向一边倾斜。骗子们就是太懂老人的寂寞，趁虚而入。
表弟表妹跟静怡商量怎么安置阿姨，这些男男女女的骗子无孔不入，太厉害了。骗完银行里的钱，说不定又打房子的主意啦。细思极恐，他们一致商定给阿姨搬家。
于是元旦过后，他们将阿姨搬到表弟家附近的一个小区，有门卫把守的高尚住宅。原来的房子交给中介出租，杜绝一切来历不明的联系。
阿姨老大不情愿，静怡也没少帮忙劝说，三天两头地往阿姨家跑。生活似乎又慢慢恢复了原样。
只有阿姨，每次见面就是不绝于耳的牢骚，强调各种的不习惯。静怡干脆给她个课题，做点有意义的事情。叫她在微信的退休老人群里，现身说法，讲她自己受骗上当的故事。也让其他的老人警惕。
阿姨是欣然接受。她的故事被许多人关注，一下子又找回了多年失去联系的老朋友旧同事。抱团取暖的结果是，大家开始结伴去郊游，组团去泡温泉、吃农家菜。静怡和表弟表妹都替她高兴。这样的日子有滋有味，阿姨也整天笑口常开，跟从前判若两人。
中国新年还没过完，阿姨又跟那伙老人报了个春节泰国游的团。老人生活丰富多彩，出国旅游是好事，何况泰国又不是很远。静怡他们都很支持阿姨出门。不料，阿姨在回程途经香港的时候被海关截下，说她携带违禁品。
那不就是走私吗？这个罪名不轻啊。静怡和表妹火速赶往香港。在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静怡她们是欲哭无泪。望着六神无主的阿姨，表妹几乎要崩溃：“妈，你怎么可以被人骗了一次又一次啊！”
原来阿姨口中所谓的泰国老人团，其实就连阿姨在内三个大妈。三人中有一位大妈的女儿在泰国结婚生子。这位大妈一到泰国就住到女儿家，没跟她们一起回来。在泰国四天，这位大妈领着她们在曼谷周边游玩得很开心。而这位认识不久的大妈，还跟阿姨聊得很投契。说自己虽没被骗过，但是知道了阿姨的故事，很受启发。要多跟她取经。阿姨也觉得大家聊得很投契，不疑有诈。
表弟表妹也跟阿姨每日通话，听起来一切合情合理，再正常不过啦。
一路欢乐，泰国之行眼看就要画上圆满的句号。临别，那位留在泰国的大妈送给阿姨她们每人两条泰国风情的裙子。说是自己的女婿开服装厂的，这是他们工厂的产品。顺便请她们两位帮忙带几件连衣裙的样板回去，还体贴地说回到香港会有人来拿，不会太麻烦她们的。因为按照原定路线，阿姨她们会在香港停留三天，住住酒店，逛逛街，购购物。
那些裙子色彩鲜艳，极为漂亮，深得老人钟意。拿了人家手软，阿姨她们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把儿女叮嘱她不要随便帮陌生人带东西的警告抛诸脑后。再者，这裙子看着没问题呀。人家都打包得整整齐齐给你，也不怎么占地方，举手之劳。
哪知道裙子的纽扣暗藏玄机，被香港海关的缉毒犬一嗅就嗅出端倪来了。每件样品连衣裙都有两排装饰性的五彩纽扣，全都被人动过手脚，藏着危险药品。这还了得？香港是世界上禁毒最严厉的地方之一。静怡和表弟表妹闻信之初，如五雷轰顶，大惊失色。这在香港可是重罪呀！岂不是要牢底坐穿？阿姨同行的大妈，家里都请好了律师，严阵以待。
不是说她们来到香港之后会有人前来取样板的吗？香港海关截获阿姨她们之后，得知此事，迅速决定来了个将计就计。趁消息还没走漏，让阿姨把对方约了出来，与香港警方配合抓获了接头人。阿姨她们得以洗脱嫌疑，自证清白。
等静怡和表妹赶到之时，见到惊魂未定的阿姨，这一切都结束了。阿姨如惊弓之鸟，面对女儿和外甥女更是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香港的律师以她们遭人蒙骗，在不知情的情形下被人利用为由，向法官求情。且有戴罪立功表现，网开一面，判以罚款处理。
“说起来真的如警匪片一样惊心动魄，太刺激啦！”静怡香港回来，还赶得上为芷萱送行。两个老同学坐在白云山上的摩星岭，静怡讲起这一个月的经历，还心有余悸！
“没事啦，现在雨过天晴！钱是身外物，最要紧是可以全身而退。你阿姨这回是买了个大教训。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芷萱安慰着。
“这回她老实了。差点一只脚踏进监狱。真是老闯祸，把自己的儿女往坑里带。老房子不卖也得卖啦，不然罚款怎么交呀？都是我姨父生前对她保护太好了。与社会脱节太久，临老了才看到社会残酷的一面。几乎是毫无自我防御之力。那些骗子真是丧尽天良，专门找老人下手。” 静怡深恶痛绝地说。
芷萱也唏嘘不已：“不知道等我们老了会怎么样？希望不会老糊涂了，胡搅蛮缠难为了自己的儿女。”
“不会的。你一定像你爸爸，优雅地老去。”静怡说：“老并不可怕。我们互相提醒，优雅地老去。讲好啦，你一定要做我的朋友哈。我们一起变老。”
芷萱做了个拉钩的手势：“讲好啦！优雅地老去。”
广州的最高峰白云山上，大雨过后一片清朗。空气中的灰尘似乎被洗净了，景物变得没来由的清晰。云，还是厚厚的，太阳偶尔穿过云层，照亮了眼前的一草一木。傍晚时分，说不定会有漂亮的日落。黄昏将至，两人不约而同望着远方出神：岁月饶过了谁？
（全文完）
原载《世界日报》2024年 8月小说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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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鹤望蓝，毕业于暨南大学新闻专业。来美三十余年，喜欢用笔表达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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