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有一次到“凯撒”医院作例行体检,白人医生看了我的登记卡,厚眼镜后的蓝眼睛顽皮地眨了眨,说:“哦,四十,这辈子,毫无疑问地,过去一半了,是不是?”我忸怩地点点头。走出医院时,很有点不舒泰,仿佛让人撞破了见不得人的隐私似的。究起根底来,倒不在于医生犯了洋忌讳,随便提及对方年龄;而在于对衰老的恐惧。转眼间,五十到了。生日那天,想到这“半”字,居然自欺欺人地说:“稍安毋躁,以今天科学的日新月异,人的寿数愈来愈长,说不定如今才是一半哩!”说归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寿夭谁说得清?40、50,也许是一半,也许是大半,但肯定不会是小半。奥玄的“天算”,还是不管为妙。不过,“半”字是可以谈谈的。李默庵的《半半歌》云:“看破浮生过半,半之受用无边,半生岁月尽悠闲,半里乾坤开展。”“半”所以如此美妙,是因为不求全求满,有足够余地,供人进退俯仰。李默庵怎样贯彻呢--“衣裳半素半鲜,肴馔半丰半俭,童仆半能半拙,妻儿半朴半贤,心情半佛半仙,姓氏半隐半显”。图片来自网络
沿老李的思路,可发挥的不少。比如喝酒,人所公认的佳境,不是泥醉,也不是浅斟,而是微醺,即半酣--在醉与不醉的交界游走。余光中曾在一文中转述他的朋友陈之藩博士的叹息:天才艺术家差不多都是同性恋者(大意)。也许,这等天才恰恰占了“半”的便宜--半男半女,既是男又是女,既不是男又不是女--正宗新人类。为人呢,讲究个“半狂”:不做够格住精神病院的疯子,也不当鲁迅笔下那位骂吃人世界的狂人;自然,也不必非要成为冬烘,无非是在正直而勤奋的谋生之外,有点玩世,作点嘲弄,实行一下痖弦名诗《如歌的行板》中一系列“必要”:从“正正经经地看一名女子走过”、“君非海明威此一起码认识”到“姑母遗产继承”、“阳台、海、微笑”、“懒洋洋”等等的“必要”。待人,“难得糊涂”,也就是半醒半睡。太清醒,“察见渊鱼者不祥”;太浑噩呢,却成了俎上肉。画画,宜留白;写字,不妨来点枯笔;写诗,要留余韵。夫妻吵架,不要撂“离就离”的狠话。封建时代的官场,人人谨记“士大夫必有退步,然后出处之际绰如”这一名言,使得自己在“出”(当官)和“处”(退隐)两者之间从容回旋。自然,时代变了,“半”作为一种主义,内涵也有所进化。在效率至上的商业社会,人更善于讨巧。在诸多选择面前:算盘和计算机,单车和汽车,埋头苦干和投机,婚姻与逢场作戏的“友谊波”,人们大都拣上省力省时的后一种。“半”的哲学既比过去大为简洁,可操作性便大大加强。过去的“半”,是适可而止,无过与不及的中庸;时髦的“半”,赋“事半功倍”一成语以生命力。李白的生涯,简言之,是诗酒二事,说各占其半也无不可。今天的诗人,只要能喝酒,喝了发发酒疯,调戏个把爱诗而漂亮的诗社女社员,就以“半个李太白”自居。至于诗写不来,写了也不叫好,倒无伤大雅,只算“不完全”。学陶渊明,更容易,能锄地,种点儿豆子就算得其“遗风”。还有,中国诗人,向来有自杀的,以屈大夫肇其端,晚近有朱湘。几位先锋派诗人,年纪还轻,也写了一些好诗,尽管远没到《离骚》的水准,迫不及待地“以身殉诗”去,不一定投水,卧轨的有,杀了老婆再自缢也有,可见追求不朽的手段也现代化起来。据同样的逻辑,新派文人看“文人无行”,注重“无行”,于是嫖妓、盗窃、强奸、敲诈、拆烂污。“无文”怎么交代呢?剽窃去。当文抄公若嫌费事,买空卖空,没有作品的作家更有来头,这说明业已功成名就。歌星和影星打知名度,也跟时行的商品推销一样,重声势,刻意包装,金玉其外;里头货色,尽可打马虎眼。“半瓶醋”,过去是讥刺,其实,一半才煞有介事地晃荡,把色香味发挥出来;“满”呢?好的在瓶颈都给堵住,讨厌的“中年危机”,就是这玩艺。好些保守人物拿老眼光看新潮流,强调本末之分,表里之辨,说商品总须有好质量,才站得住脚。这是以偏盖全,他们忘了“白马非马”这一古老的命题:“白马”是“白”加“马”,所以不等于“马”。反过来,拐个小弯,既然“脸孔漂白、多次整容”加“歌”等于黑人巨星迈可·杰克逊;那么,隔三差五地光顾整容医生,不就是“半个迈可”了吗?甚而,我们可以仿效一位女作家美丽的暗示法:某伟人生前爱马蹄莲,她也钟爱这种雪白而娉婷的花,凭这一条,她雄辩地证明:本人是伟人的私生女。总括起来,今人的“半”字主义,主旨在于:第一,把属于主从关系、因果关系的事物,调整为并列关系,即“两半”。第二,在“两半”中,选择省力的一半实行之。学国画大师的画,吃苦不说,穷毕生之力也未必探得堂奥。但某位过了八十岁还有娶年轻夫人的艳福,某位素具脍不厌精的美食家风度,单学这些,算得“半个”大师,便宜可是不拣白不拣。这么说来,我这虚度半生(不只一半,但自欺欺人地打个大折扣)、平庸委琐的人物,下半生该从事的,是一些“半”字号的勋业:鲁迅,学不来他的深刻,就学他骂人(本想学他抽烟,但想及他因肺病而死,退缩了)。林语堂,学不来他的幽默,就模仿他的两种嗜好:不写信和赖床。人在美国,该拿几个洋鬼子作榜样才是,可惜颇为费事。比如,名诗人艾伦·金斯堡,作诗之外,还抽大麻,又是同性恋者。学他,若不写个《嚎叫》续篇,难道染毒瘾吗?不敢;改当龙阳君子吗?虽有望成为天才,却舍不下糟糠和孩子。效海明威,上山打猎去,似乎可行。只是,我虽也文思枯竭,却不拟步其后尘,以猎枪自我了断,因为我的遗像绝对无法象他那样,当天爬上报纸头条,寿险保额又不高。(二)
闲话既以“半”为题,宜乎吞吞吐吐,一说尽即落言筌。正待搁笔,看中文电视新闻,一则说到台北一家茶馆,名字怪得可以,叫“摸摸茶”,最近被警方查封,原来是个色情场所云。我不谙闽南语,不知“摸摸”是否另有所指?透过臭男人的“有色眼镜”看,“摸摸”怕是香港早年“鱼蛋档”里头的动作吧?“摸”和“茶”也是两半。说“茶”是挂出来的羊头,“摸摸”是屏风后卖的狗肉固可;说“摸摸”和“茶”是两种生意更为切题,手足之欲与口舌之乐,相得益彰,广东佬谓之“屙尿夹捉虱”。
还有蛇足如下:日前,我把本文的前半付给一位前辈诗人,请他指正。他既是我在诗写作上的引路人、严格而亲切的长者;又是通信不断、推心置腹的挚友。按照时下社交的惯例,一旦舞文弄墨者有文字往来,都将对方大幅升格,谁写了关于你的《印象记》,他理所当然地是“名记者”、“名作家”。如果某公到你老家的祖居去了一趟,回去写成一篇游记,你不妨效海内某报的命名法,封他为“文化游记四大天王”之一。给你撰写书评的,何消说得?一概是评论界重镇、学界泰斗。这位诗人,虽然是如假包换的名家,短诗堪称独步,我为了避“攀附”之嫌,还是遵循“半”字主义,隐去大名。他看了以后,付来自己翻译的一首诗,作者为俄国诗人叶夫图伸寇:不,我不要一半的东西!/给我整个的天空,广袤的大地!/大海江河及山崩!!//不,生命,你不能用部分给我献媚。/要就全部否则干脆不要!我担当得起!/我不要一半的快乐,/也不要一半的悲哀。//一个枕头我却愿分享,/轻压着脸颊,/象一颗无助的星星,/一个戒指闪烁在你指上。 ——《不,我不要一半》 这就是诗人的可爱处,完美至上,要么全,要么没有,打折扣是不行的。用“痞子作家”王朔的腔调,叫“爱你没商量”。也是诗人的可悲处,不闻大诗家勃朗宁的名言:“全圆只在天上”?除了以身殉“全”,谁也只能在“半”里头凑合下去。
好在,这位完美主义者也不是全不晓得半的妙用,比如枕头,就愿只占一半。床亦然。革命作家周立波把吻喻为象形字“吕”,两情相悦者各据一半。房屋产权和银行户口想必也一样。其实,不必说得太玄乎,日理万机、一点也不纯情的美国总统克林顿,不也曾和年轻的陆文斯基小姐共用白宫的办公室?但总统坚称只有过不算性行为的“不当行为”,那么,口交叫什么呢?叫“半性交”如何?呜呼,“半”之为概念,为主义,为遮丑布,为裤裆布,为冠冕,为禅机,学问大哉!图片来自网络
本文选自《找到“对的”自己》,该小品文集属甘肃人民出版社与《读者》集团为《读者》杂志创刊40周年推出的“签约作家精品选粹”丛书(2021年出版)作者简介:
刘荒田:广东省台山人,1980年从家乡移居美国。在旧金山一边打工,一边笔耕。2011年退休以后,开始在中美两国轮流居住。
已出版散文随笔集37种。2009年以《刘荒田美国笔记》一书获首届“中山杯”全球华侨文学奖散文类“最佳作品奖”。2013年,获北美《世界华人周刊》、华人网络电视台所颁“2012年度世界华文成就奖”,2015年获“新移民文学笔会”“创作成就奖”。2011年,以散文《一起老去是如此美妙》获新疆“爱情亲情散文大赛”第一名。获《山东文学》杂志2015年度“优秀作品奖(散文第一名)。小品文集《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入围2019年“花地文学榜”年度散文。2017和2018年两年均进入三大文摘杂志(《读者》、《青年文摘》、《特别关注》)“最受欢迎的报纸作者”前十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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