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在美国旧金山《纪事报》詹·卡洛尔（Jon Carroll）的随笔专栏，读到一个关于茶壶的比喻。这位专栏作家引用一朋友的看法，把人分为两大类：新壶型和破壶型。前者自以为一辈子都那么崭新、完美，他们可看不起后者，认为这些“破”玩艺，要么是自己不小心，要么是太笨，要么是天生倒霉蛋，甚至说他们之中的一部分是弱智。可是，不管怎样说，作者还是自愿归入“破壶型”。文里说，大众文化假装对“新茶壶”情有所钟，但真正施与青睐的，却是“破壶”。糟糕的婚姻，失败的爱情，行将夭折的儿童，诸如此类，才是当今公众趋之若鹜的时髦。歌星麦高·杰克逊就是特立独行的典型，给脸整容，来来回回地折腾，一似“茶壶”磕磕碰碰，裂完鼻子再裂下巴，人们仍旧崇拜他，为什么？因为他的“百变”是心甘情愿的，要刨根底，说他是受“心魔”的驱使得了。如其苛求完好，不如尊重“破损”，这是西方人面对现实的通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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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且让我们沿着思路，探讨一下爱情上的“破壶”。第一个层次，能否接受生理上的“破”。好些人，特别是男人，在乎对象的处女膜是否完好，把它作为肉体和爱情上“纯洁”的象征。其实，在流行晚婚以及离异率增长的现状下，从这一观念得益的，无非是“再造处女膜”的行业。连带使得网络假面舞会一般的“虚拟性爱”红火起来。第二个层次，能否接受感情上的“破壶”？如果把初恋以后就结婚从此白头偕老的那部分去除，进入爱的成年的男女，多少是“破”的，谁没受害过，加害过？自己从中受伤，同时使人受伤，大而至移情别恋，背弃、失恋，离婚，小而至误会，试探，侦测，妒嫉，吵架，开仗。人在爱河里总会呛几口水，不给淹死已经算走运，多少人在波涛里沉沉浮浮，饱受恩恩怨怨、离离合合的折磨，直到老，到死。既然如此，要是你所约会的女友，是刚刚和前男友分手的；如果你发现，你爱得死去活来的男人，是离过婚的，该怎么办？是承认、接受“旧壶”，还是求全责备，即使不公开嘲笑他们的创伤，也在心里梗着长久的遗憾，为了她不是处女，为了他旧日的情史那么“复杂”？不过，我以为，你最好选“破壶”，第一，这较符合实际。既然早已远离青梅竹马，饱经世态炎凉，怎好强求爱情路上所牵的手，没有碰触过世间的任何丑恶？其次，所谓“醉过才知酒浓”，在爱情上受过骗，跌过跤的人，过去愈是为爱奉献得多，受的伤害愈大。他们再次投入恋爱时，一定较为谨慎，通过比较和反省，学会辨别谁是值得爱的，真爱的价值在哪里，从而追求它，营造它，珍惜它。“破”，是教训换来的清醒，眼泪所凝聚的经验，无数次“心如刀割”后收获到的人生智慧。而况，甘当“破壶”，并非贪图“破罐破摔”的爽快，在爱情上，积极的进取和超然的洞察都蕴涵在“破”里面。为“洁白无瘕”自得的处女，在窗前用雨丝编织浪漫的梦境，幻想红歌星一般的男子抱着一束红玫瑰来追求，当她忙于打小算盘：和男孩子约会时该迟到多久，怎样任性撒娇才能造成致命的吸引力；饱经忧患的中年女性，却在爱人迟归的寒夜，让炉火守候一锅滋补的汤水，她自己守候一盏不眠的灯。我们更不难看到，老态龙钟的夫妻，在林荫道中搀扶着，缓缓地散步，背上铺着夕阳的金色余晖。他们在青年和壮年时期，经历了几许政治运动的风雨，身心遍布伤痕，可是，苦难是污泥，爱情是亭亭净植的爱情。一起走过沼泽，才知道“拉一把”的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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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一步说，爱情上的“破壶”，难道谁有资格讥笑吗？哪个“新壶”好意思凭着光滑完好的外观，贬低身上留着弹片的战士？如果你一如既往地保有“新”，那末，这“新”证明你要么涉世太浅，要么生来好运，躲开了情场上的陷阱与纷争。爱情上的休咎，多半系于机会，首先要看，你有没有和“诱惑”周旋过。遁入深山空门，不与俗世往来的僧侣，他们的洁身自爱显然比酒店公关部的漂亮女主管容易。撑持，苦斗，屡战而屡败，打平手，侥幸获胜，这样的人物才是值得崇敬的，他们满身的“破”，被赋予超人的光辉。在“破壶”族里容易找到经得起摔打的爱情，只要不以“貌”取人，又不以自家的“新壶”自炫，哪怕是景德细瓷、宜兴红泥，在没有拆封的包装纸里头守身如玉。爱的过程，就是从“新”到“破”的过程，破，才有历练、经验、进而有超越。富于沧桑感的“破”脸和奶油小生美如冠玉的脸相比，后者仅仅是单张挂历，前者却是一本大书。爱情和婚姻也当如是观。本文选自《找到“对的”自己》，该小品文集属甘肃人民出版社与《读者》集团为《读者》杂志创刊40周年推出的“签约作家精品选粹”丛书（2021年出版）作者简介：
刘荒田：广东省台山人，1980年从家乡移居美国。在旧金山一边打工，一边笔耕。2011年退休以后，开始在中美两国轮流居住。
已出版散文随笔集37种。2009年以《刘荒田美国笔记》一书获首届“中山杯”全球华侨文学奖散文类“最佳作品奖”。2013年，获北美《世界华人周刊》、华人网络电视台所颁“2012年度世界华文成就奖”，2015年获“新移民文学笔会”“创作成就奖”。2011年，以散文《一起老去是如此美妙》获新疆“爱情亲情散文大赛”第一名。获《山东文学》杂志2015年度“优秀作品奖（散文第一名）。小品文集《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入围2019年“花地文学榜”年度散文。2017和2018年两年均进入三大文摘杂志（《读者》、《青年文摘》、《特别关注》）“最受欢迎的报纸作者”前十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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