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期五 ·
静怡和芷萱,约上了美娟,出发去老人公寓。美娟是她们的校友,虽然不是同一个院系,但静怡和芷萱都是美娟妈妈的学生,她们的关系多了一层亲近。今天是美娟开车接上静怡和芷萱,早上十点多就来到白云山下的老人公寓。
晓星的妈妈住在进门不远处右边的大楼,她们一行三人拎着各自准备好的大包小包,先去看望晓星妈妈。美娟似乎很熟门熟路,一下就摸到门前。芷萱按响了门铃,静怡通过纱门,看见里面人影晃动。可是,等了五分钟也没见人出来开门。
“是听不见门铃吗?”芷萱再按了门铃。门铃很响呀,难道老人家耳背?
这时美娟对着门里喊了声:“张阿姨,我是美娟呀。我们同学来看您。”
一听见美娟的名字,门里的人马上应声而来。芷萱诧异地回头看了一眼美娟,猜她一定常来。果然,晓星妈妈看见她们三人,一扫往日的沉默寡言,话也多了起来:“哎呀,你们来就好啦,不必带什么礼物。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坐,你们坐。”
“要的要的,快过年啦,我们来给您拜年,新年好!”美娟的嘴巴很甜,晓星妈妈非常开心。
美娟接着说:“您还记得静怡和芷萱吗?她们都是晓星的的同学,芷萱的爸爸也住这里。”
晓星妈妈望着静怡芷萱,目光有点茫然,努力在记忆中寻找着什么。当她听见芷萱报上爸爸的名字,忙说:“哦,你是他的女儿?认识,认识。他给我们这儿的老人公寓捐了一个图书室。我当然记得。”
芷萱无可奈何地笑了,心想:我是作为晓星的同学来探望您,可不是因为我爸爸来的呀。
怪不得前两次来,她都没话说,老人家根本不认得自己是谁。
聊了一会,三人告退出来,继续去芷萱爸爸那里。
走在路上,芷萱说:“我听晓星说,她妈妈总待在房间,不出门的。反正吃的用的,有保姆买来。”
美娟接话:“她不出门,可是在后窗养野猫。”
“我也听说,她以前在家里就养很多猫,爱猫如命。每月花在猫身上的钱不少。如果猫生病了,她都很舍得,大笔大笔地撒钱。晓星姐弟都在美国,鞭长莫及,拿她没办法。”静怡说。
“岂止是家里养了很多猫。她家门口惹来很多野猫。你喂过一次猫,就会一传十十传百,周围的野猫都闻声而来。她家楼前全是野猫,野猫成灾。搞到邻居怨声载道,她却乐此不疲,劝也劝不住。晓星他们忍无可忍,一商量,姐弟俩回来,将老妈搬来老人公寓。家里房子出租,堵了回去的后路。她妈妈从此就不出门了。” 美娟比较了解内情。
芷萱不由地感慨道:“可能对于晓星妈妈来说,跟猫相处比跟人相处更舒服吧。那也是一种寄托。”
说话间,她们来到芷萱爸爸的门前。老人家早已穿戴整齐,坐在轮椅上等她们了。
芷萱看见今天爸爸的气色很好,跟一边的保姆小悦说:“吃过早餐了吧?等会我们在下面的会所吃个中饭,你不用忙啦。”
“早早吃了早餐等你们。今天早上才告诉他你们来,怕他晚上睡不着。老人家高兴!”
“是是,你做得对。把爸爸照顾得这么好,辛苦你啦!谢谢!”
“应该的。他老人家身体好,他好我也好。今年是比去年好多了!你不知道,去年住院的时候,真的很危险哦。我叫救护车送你爸爸去南方医院,人家就是没床位,不肯收。嘴皮子都磨破了,半夜三更都让我们回来。后来没办法,我们只有住进隔壁的社区医院。你爸爸那时病得呀,软趴趴的站不起。连厕所都上不了。平日他都不坐轮椅,是推着轮椅走的。” 每次一说起爸爸,小悦就有唠叨不完的话。芷萱知道她需要倾诉,耐心地听着。
“当时我也害怕啊!你们这么远,我也没敢让你们知道。知道了不也只能担心。”
“是啊。我在视频上看见爸爸气色不对,也很着急呀。可是我拿不到签证。要办也没这么快办下来。2021年那次拿到的签证只有一次进出,不能再用的。” 芷萱也在重复跟小悦说过无数次的话。可见爸爸去年那场大病,真是命悬一线。
芷萱一边说着话,一边留意着爸爸和静怡美娟那边,看他们聊得挺好的。突然听见爸爸说:“我们去饮茶,我们去白天鹅。”
他口中的白天鹅是广州资历久远的白天鹅宾馆。中国最早的五星级外资酒店,一直都是高档餐厅的代名词,辉煌的存在。住在老人公寓二十年,爸爸竟然还记得白天鹅宾馆。或许这是他对外面的世界,这个快速变更的城市所剩下为数不多的记忆吧。见爸爸这么有兴致,芷萱自然要满足他这个心愿。
可是转念一想,又犯愁了。白天鹅可不是想去就可以去的,都没有订位。还这么远。现在飞车过去,到时都十二点了,正是餐期。带着老爸一番舟车劳顿的,去到没位子怎么办?
赶忙在手机上查找,看看白天鹅宾馆有几个餐厅吃广东点心的,可不可以订位,最好有包厢。可是怎么都记不起白天鹅宾馆里的餐厅名字,毕竟很多年没去过了。正在不得要领时,听见老爸催促着:“我们去白天鹅,我请客!”
小悦说:“老人家今天特别高兴,要请你们饮茶。钱包都带好了。”
芷萱当然不会要爸爸掏钱,打趣地说:“你钱包里有多少钱呀?够不够我们去白天鹅吃大餐?”
小悦打圆场:“有的有的,昨天单位的领导来看你爸爸了。过节送来慰问金,有一千块钱。今年单位效益不好,比往年少了。一千块放在钱包里了。”
一千块钱当然不够他们去一趟白天鹅,老爸和小悦不知道白天鹅的价位,芷萱知道。
芷萱笑笑,也不说破。看手机还在转,就决定抓紧时间出发。箭在弦上,今天一定要到白天鹅一趟。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白天鹅宾馆。一下车,芷萱第一句就问开门的服务生:“这里有几家餐馆饮茶的?都在几楼?”
“饮茶?这个时间点大概都没有位子了。可能要等一个小时以上吧。”服务生答非所问地说道。
老爸可等不了一个小时。芷萱不信邪,让小悦先安顿爸爸在大堂等着,静怡和美娟陪着,她自己则飞速转一圈回来。
白天鹅宾馆洋溢着节日的气氛。大堂庭院目光所及之处,点缀着中国过年的大红装饰。寓意龙腾虎跃、龙马精神、五谷丰登、年年有余等等的吉祥造型掩映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果然,上下两层四五个中餐厅都爆满了。要过年了,餐厅的生意更是火爆。有的餐厅连等位的排号都不发放。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芷萱瞥见一个西餐厅,里面空荡荡只有服务员。总不能白来一趟,芷萱果断招呼小悦将爸爸推进西餐厅。一行五人落座。
西餐厅也有简单的中餐,诸如炒饭炒粉,只是没有广东点心,不能饮茶啦。不过,一排落地玻璃窗正对着江面。芷萱凑到爸爸的耳边,说:“我下回再请你饮茶,好吧?今天我们吃西餐。”
老爷子像孩子一样点了点头。其实他很容易满足的。吃什么并不重要。来这里走走,看见久违的景物,就心花怒放啦。
“你看,我们正对着的是白鹅潭。这就是珠江啊。你多久没看见珠江了?”芷萱继续说。可是老人家耳朵不好,没听见。他的眼睛忙着环视四周,激动地看着江面,陶醉在粼粼波光里。
芷萱点好菜,眼睛从菜牌上移开,一眼望见爸爸对着江面默默地流泪。芷萱过去柔声地在爸爸耳旁说:“怎么啦?”
“你妈妈就没享受到……”爸爸老泪纵横、声音哽咽得说不下去。妈妈都过世二十多年了,芷萱无语,淬不及防的哀伤令她一句安慰爸爸的话也找不到。此时,语言竟是苍白的。
几分钟后,老人发现大家都在陪着他难过,脸上写满了不知所措。很努力地打起精神,来个破涕而笑,说:“我这是高兴!看见你们来,我很高兴。” 在场的人都不忍心拆穿他,纷纷转移话题。
吃过饭,老人家已经开始打瞌睡了。芷萱爸爸平时都有午睡习惯。怕累着他,美娟火速开车将老人送回。回程的路上,芷萱爸爸连说了好几个:“怎么这么远啊。”
来的时候,他贪婪地望着窗外,雀跃如孩童。返程时才察觉路途是这么的遥远。是真的累了。
从老人公寓出来,芷萱看时间还早,提议随美娟去看她妈妈。静怡欣然同意。
美娟的妈妈住在城北另一个方向的私人养老院里。有一定的车程。三人就在车里聊起美娟妈妈,陈老师。
陈老师在大学里是静怡和芷萱的班主任。虽然是老师,却从来不摆师长的架子,视学生如自己的孩子,带着妈妈般的慈祥。那时同学们都很喜欢到陈老师家,所以静怡和芷萱认识比她们小几岁的美娟。后来静怡、芷萱相继出国留学了。每次回广州,约同学聚会时都不忘叫上陈老师和美娟。
疫情期间,大学的校园都禁止进入。芷萱即使人在广州,也没能有机会探望老师。后来听说陈老师得了老年痴呆,病情恶化得很快。美娟看到妈妈这样的情形,已经申请提前退休,打算回家全心照顾妈妈。可是申请刚递上去还没批准呢,妈妈就在家里跌得头破血流,紧急送医。幸亏只是皮外伤,没有大碍。
在那个非常时期,进了医院都被隔离。家属无法探视。只能有一个陪人,住进医院就不能出来。和医生的沟通只有电话。幸好,美娟在妈妈发病之初就早早请好了保姆,保姆陪着妈妈一起住进了医院。美娟就在医院外面做沟通协调兼采购,给她们送日用品。但是,医院里感染风险最高。小保姆也不愿意待在这样危险的地方,频频请辞。去意已决,留也留不住。
原本就分身乏术的美娟,没了保姆,更是焦头烂额。屋漏偏逢连夜雨,美娟的先生恰恰这时被疫情封控隔离在外地,回不了家。丁克一族的美娟更没法亲自到医院陪妈妈。她住进去了,外面的事就没人顾得上啦。
请医院的护工吧,抢手得很,价格翻倍。但是再贵也得请啊。妈妈的那份薪资都花在医院里了。美娟被焦虑和连日来的奔波压垮,自己也病倒了。也顾不得自己的虚弱,强撑着操心妈妈的医药,住院用的必需品。深知在医院里的妈妈只有她可以依靠啦。
即使如此,等美娟再见到妈妈时,她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妈妈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瘦得皮包骨,一脸病容,目无表情。仿佛美娟是个陌路人,再没有开口说话。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妈妈现在跟我毫无交流。都不知道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想法。可她又不说话。”
“那她和别人说话吗?”静怡问。
“她不说。医生说她器质性是没问题的,可以发音的。可她就是什么表示都没有。哪怕她点点头、摇摇头也好啊。等会你们见到她,看看她还认不认得你们?” 美娟不无心酸地说。
美娟给她妈妈找了间相当不错的养老院。静怡和芷萱看在眼里,相当惊讶这花园式的环境。里面设施齐全,有专人二十四小时陪护。护工和陈老师是睡在同一个单间的。单间自带一个宽敞的洗浴间。还有地方自己动手做些简单的食物,煲汤煮粥等等。美娟妈妈吃得不多,一日三餐是绝对没问题的。
“陈老师,还认得我吗?我是静怡呀。看我和谁来看您啦!”
陈老师看见她们走过来,原先呆滞的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
静怡指着芷萱,说:“你看,这是谁?”
“陈老师!我是芷萱。”芷萱握着陈老师的手说到。与此同时,陈老师的嘴巴张开,无声地做了个发音“芷萱”的动作。
“哈哈,陈老师认得我,耶!”芷萱拍着手,像逗小孩一样动作夸张。然后又指着静怡,问:“这个呢?这个是谁?”
陈老师做了个“静怡”的发音动作。
“耶耶,耶耶,你太棒啦!”三个年过半百的女人在那里大惊小怪地欢呼雀跃。
跳过笑过之后,静怡和芷萱跟陈老师说什么,她都只是冲着她们咧开嘴笑笑,无声的。她们与陈老师已经无法交谈,也无从感知她的喜怒哀乐。甚至不知道那笑容代表了什么。无怪乎美娟这么沮丧。
临别,静怡和芷萱分别拿出两个大红包,放在陈老师的手上,“新年快乐!给您拿着买好吃的。”
陈老师的头转向美娟,她是清醒的,也认得美娟是自己的女儿。
芷萱见状,将红包悉数交给美娟。转头笑着对陈老师说:“美娟帮你保管哈。有空叫美娟带您去饮茶。”
陈老师的脸上绽放着笑容。
走出养老院的大楼,三人才敢将压在心底的忧伤挂在脸上。沉默着走到停车场,静怡第一个开口:“美娟,你妈妈挺好的。没什么病痛,这里的人也照顾得她很好,安享晚年啦!”
“你觉得我妈妈还认得我吗?她怎么不跟我说话?”美娟一脸掩饰不住的忧愁。
芷萱明白她一直深陷在自责之中,觉得自己没把妈妈照顾好,妈妈才会迅速地衰老,退化到今天这种地步。深深呼吸了一下,仿佛要将沉重感挥去,芷萱安慰道:“你已经尽力啦!这样的安排是正确的。你妈妈现在的状况,只有专业团队才可以胜任。你接她回家,自己一个人是照顾不来的。”
美娟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似乎在那一刻释然了。
“每个人的父母都会老去,我们做子女的谁也不是天生知道如何面对父母的老去。”静怡说。
“对,静怡说得好!无论我们愿不愿意?准备好没有?我们都要面对。”芷萱说。
停了一会,芷萱像是想起了什么,她转向美娟:“趁着你有车,可以带我去见我爸爸的一个老朋友吗?他住的医院好像是这个区。我查一下,给个定位给你。你看看远不远?”
“可以呀。”
“如果不太远,麻烦你带我去。你们不要进去啦,我一个人去看看他。很快的,我不会待太久。” 芷萱一边查找,一边说:“这位范叔叔是我爸爸几十年的老朋友。以前总拉着女儿女婿去看我爸爸的。现在他查出胰腺癌,可能时日无多啦。我们没敢告诉爸爸,徒增悲伤啊。可他不能来看爸爸,爸爸则天天吵着去看他。也是,他们这些老人家如大熊猫一样,是硕果仅存的几位。走着走着都不见啦。小悦拿我爸爸没办法,快瞒不住了。我当然要阻止。两位老人都是风烛残年,谁看谁呀?不见面伤感,见了面更伤心!我答应我爸爸,我替他去看望范叔叔。”
于是,美娟的车子又向下一个地点开去。这一天的时光,似乎都在探望的路上,见了一位又一位老人。像极了她们目前的生活,围着年迈的父母转。
芷萱深有感触:岁月饶过了谁?父母已然老去,我们也将老去。只希望我们可以优雅地老去。
(待续)
原载《世界日报》2024年 8月小说世界
文中插图皆来自网路
作者简介:
鹤望蓝,毕业于暨南大学新闻专业。来美三十余年,喜欢用笔表达心声。
海外文轩,文学世界的窗口, 文学原创的花园,我们的作者遍布五大洲,我们的读者散居整个地球。诚挚邀请你和我们一起透过这扇文学之窗,观赏用中国字绘出的万紫千红,有关生活,有关教育,有关婚姻和家庭……有关人性。
敬 请 关注 欢 迎 投 稿:christychen88@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