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亚红|大炮坊(8&9/140)

文摘   文化   2024-10-16 06:01   陕西  









第八章

张延庆家的日子,在出了这场大难子后开始走下坡路了。张延庆几乎不想做炮。他连倒塌了的炮坊都无心收拾。他开上拖拉机,给人干天天活。谁家盖房,他就去运砖,拉沙子。

张延庆除过拉砖,拉沙子外,还给人做起了雇工。一天挣三十元外加一包猴王烟。他做工不是为了钱,按他的话说,他一辈子就没有缺过钱。他每天早起晚归不是为了挣那三十元钱,而是为了让繁重的体力劳动来消耗他旺盛的精力。给人家做活儿,可以解决一日三餐做饭的问题。没有哪一个男人喜欢围着锅台打转转。不是张延庆不会做饭。张延庆不但会做饭而且会缝衣服会织毛衣。他切的洋芋丝细得能从针鼻眼里穿过去。他燣的臊子肉又香又酥,存在罐子里放一年都不会馊。他蒸的馒头又暄又香甜;他做的糖醋鱼让人吃了一口就不想放下筷子。

男人做饭怕的是泼烦。他耐不住泼烦,吃两碗面条要粘两个面手。不但要做到盆光、面光、手光,还要揉一会儿才能擀。吃完了还要洗锅、洗碗,要动用锅、碗、瓢、盆、铲、勺一系列的家具。擀一顿面条光要粗细擀面杖就得三根,等吃到嘴里早烦得想把锅砸了,更不用说一碗饭吃完还得将这些动用过的家伙什都清洗一遍。张延庆做了几顿饭就将一摞碗摔了。他吃一顿饭就动一个碗,吃了三天,就动了一摞子脏碗。那一个个脏碗就像硬柴棒一样直往他的眼睛里戳。他越看越来气,端起碗就撂在了院子里。张延庆撂碗的当儿,村里的闲人刚好路过他家门前,就将这些话传给了爱说闲话的女人。那些女人觉得自负骄傲爱看人笑话的张延庆活到这个份上,就忍不住自个乐呵,将这些话添油加醋之后传给了张卫娃的媳妇姚丽娟。姚丽娟一向爱占便宜,三妈去世,三爸家道中落,从三爸家再也沾不到任何便宜,心里就恨恨的,今日个,才有了好戏看。三爸终于有了今日。

家里没有个女人不行。张延庆给儿子张笃娃说。张笃娃性格腼腆,正上高二,他天生贪玩,不爱下苦功,学习跟不上,对自己也没有一点儿信心。家里出了事,他更是寡言少语了。他对父亲说:“爸,我不想念书了。”张延庆问:“不念书弄啥呀?要不学个手艺去?”张笃娃说:“再不要提学啥了,我就不是念书学习的人。我一看见书本就头大。学啥?学啥都是为了挣钱。在家里也能挣钱。”张延庆叹息着说:“娃呀。没你妈了,咱的日子难过了。要不你回来瞅识个媳妇。结了婚,你想弄啥就弄啥。”

张笃娃心里懵混着,父亲一贯强势,他不得不听父亲的话。父亲叫他念书就念书,父亲叫他娶媳妇就娶媳妇。他二十岁了。家里没个人做饭打扫卫生不行。张延庆见儿子同意他的安排,就出门去找说媒的人。不久,媒人就将一个叫李娟灵的女子领到家里来了。李娟灵初中毕业,家在申家村东边的肖力村。她的父亲病死了。她和母亲跟随着哥嫂过日子。哥哥没本事,嫂子和他整日闹仗。母亲跟着受气。她家里也做炮。她做一年炮也给自己置买不下一件衣服。卖炮的钱都叫嫂子保管着。她只想找个婆家嫁了,好当家做主有自己的钱财。张笃娃是高中生,人也长得帅气,家里什么都不缺,就缺个当家婆娘。

很快,订婚之后,二十天之后就结婚。给儿子娶回了媳妇,张延庆满以为日子会好起来。可是,儿子和媳妇的生活节奏他总是不满。每天早上,儿子和媳妇都还睡着,他就起床了。他洗完脸,就要吃饭。媳妇还没起来,院子里的卫生也没有人打扫。他站在儿子房子门口叫:“笃娃,笃娃,起来了。”开始,媳妇李娟灵还听话,早早就起床,扫院子,烧锅做饭。饭吃了,也没啥事可干,就又睡觉。年轻人都贪睡,张笃娃是个夜猫子,晚上看电视不睡觉,早上瞌睡不想起。张延庆就站在院子里骂。骂急了,张笃娃也毛躁了,和父亲对着干。张延庆气不过,就和儿子分家另过了。

一分家,李娟灵就来了精神。她还想做炮。张笃娃不想做。李娟灵说:“咱不做烟花,不碰火药就行了。咱就卷炮筒。”张笃娃一听这个办法好,能挣钱还没有啥危险。他去信用社贷了两万元,就在自家的麦场里盖了两间炮坊,机器一安装起来,张延庆就跑来看了。他一看,儿子和媳妇有了活人的劲头,就给儿子借了些钱,将院墙垒起来,一个新的炮坊就这样诞生了。

张延庆一个人吃饭,心里堵得慌。当他砸了锅碗,圪蹴在门口的碌碡上抽纸烟的时候,张笃娃从新屋里来看他爸,叫他过去和他们一块儿吃饭。张延庆说:“我去你家吃一顿两顿可以,吃一年两年能成吗?你媳妇娟灵那脾气你不是不知道。爸不想被气死,我还想多活几年哩。”

张延庆在农忙时节,就开上拖拉机犁地、种麦。他种的麦子,下籽量少,但条播得特别均匀。麦苗儿出来后,齐齐的一行一行的,从地头到地边端直得就像用墨斗甩下的线。村子里人都爱叫张延庆种麦子。他播到谁家,吃饭时,谁家就给他端一碗热干面。吃一大碗面,再喝一杯热茶,一个秋季就这样过去了。到了冬天,他去建筑工地看场子,当电工、修理工,他将所有能干的活儿都干了。一觉睡明,他就大睁着眼睛想事情。他觉得自己活得没意思,一点儿劲头都没有,一天不就是为吃两碗饭吗?吃饱喝足后,内心空荡荡的,充沛的精力无处宣泄,他苦闷异常。他的人生之路被生生地斩断了。他活不下去了。让他活不下去、走不下去的就是女人和炮坊。这两个词在他的脑海里不停地蹦跳着,搅得他坐卧不宁寝食难安。

第九章

哈哈、哈哈。我终于解脱了。我死了。死竟然是这么容易的。人常说,谁不怕死?但人人都怕死。在我看来,活着被逼迫比死都可怕。我就这么一挂,蹬了几下腿,就毕了。人都说,活人难。人皮难披,这句话有真没假。我终于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了。要不是被逼得没路可走了,谁会轻易走上这条道路?要说,我这刻明白也不算晚。嘻嘻,呵呵,哈哈,哎呀呀,我感觉到轻松,畅快,安逸,无忧无虑,无牵无挂。再不用操心吃呀、喝呀、种呀、收呀的了。再不用为人民币发熬煎了。那一刻,也就是我走进果园、将绳子搭在苹果树上打好结,将头伸进去的那一刻,娘呀!我竟然叫了一声娘!我真是瓜屄,却不知道死后是这样安然。农村人常说,谁谁谁活得飘的,是个飘山。意思就是活得好的。我终于知道了,飘是什么意思了。如今,我不用愁吃,因为我感觉不到饥饿。我不用愁喝,因为我感觉不到焦渴。我更不用穿衣、穿鞋、戴帽子,因为我感觉不到冷。我只是一团雾气,是一缕烟尘,一股狂风,花非花、雾非雾。轻飘飘的,来去无牵挂。哈哈,好,真好。飘极了。

先说一说那一刻,也就是我要上吊的那一刻。我恍然看见,爹在旁边给我整捋绳子。娘在我的脚底下塞砖头。旁边,叔叔、伯伯和爷爷不停地劝我:“死了好,死了好。死了省得下收割碾打,死了省得下着气受骂。”旁边的鬼们都笑嘻嘻地说:“是呀,是呀。死了死了,一了百了。”

我还在犹豫不决,我想我给我娟儿没有交代啥么。屋里钱还有二百,粮食还有几口袋,没钱花了可以卖粮。但是绝不能犯贱。家里再没有啥值钱的东西,在我的心里,最值钱的就是这五亩苹果树了。我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与几户人家将责任田兑换到一块儿的。这苹果树是秦富一号。这个品种坐果率高,没有大小年。重要的是果子个儿大,色泽鲜亮,果肉酥甜,一咬满口是汁。申家村的人都不看重土地,他们就知道做炮。他们看见的只是钱。可是,靠做炮挣来的钱人用着不踏实。谁不爱钱?我也爱。但是,我更爱土地,不种地,吃啥呀?喝啥呀?工业再发达,城市再发展,没有了耕地,我看你谁能不吃不喝地活下去?土地是个宝啊,种啥长啥。只要你对它一心一意,它绝不欺哄你。我就想不通,炮能当饭吃吗?将所有的土地征去盖大炮坊。你们不吃饭总不行吧?被金钱烧红了眼仁的炮人,连脑仁都烧糊涂了。大家伙一齐参与公司化,我看公司将你们卖了你们还不知道。还是我的苹果树好。春天里,施肥浇水,开出粉嘟嘟的苹果花,园子里飘荡着浓郁的花香。我被一嘟噜一嘟噜的花围绕着,被嗡嗡嘤嘤的蜜蜂簇拥着,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我整天在园子里劳动都不觉得累。啥?你说要劳动?人生下来就是要劳动的么。不劳动就退化了。不劳动还不如做个猪狗。劳动是人的本分。当一个农民你懒不得,你一懒,地也就懒了。你不锄地,田禾就长不好。你不松土,蔬菜就长不大。务苹果树也一样,你对它经心了,它才会好好地结果子。人都骂我犟牛,我就不理识他们。难道说我种的苹果和麦子换来的不是人民币?真是见识短眼光浅。你们都做炮去,叫地荒了去?我看你们这样能撑多久?

我的值钱东西还有呢。你都甭笑话我。我还有两个闺女呢。别人以为我没儿就拿白眼翻我。我将女儿供出了大学,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学费再贵,我砸锅卖铁也愿意。咋啦?你们就知道叫娃娃不念书回来做炮,眼光就像老鼠一样短。你就没想想做炮有啥出息?你没看上头查得那么紧,做炮是越来越难了吗?就是公司化又怎么样呢?就你敬文瑞那小学毕业的水平,你办公司能成多大的气候?我就不信,将炮坊叫做公司,将土鸡染成洋颜色,还不是土得掉渣哩?娟儿,我娃,你咋么办呀?黎平,你走时发狠说,再不想见我的面,可我如今死了,死了你爱见不见。你枉为我蒲克义的女人。你就不懂得我。

娘一遍一遍唤我:“克俭,克俭,咱走吧。”是爹将我掫上去的,爹一掫,娘就爬上树杈上将绳子套在了我的脖颈上。我只是感觉勒人和憋气。我的双腿无力地蹬动着。腿只蹬了两三下,我就没有一丝力气了。当我像一缕烟一样飘在空中的时候,我看见,我那丑陋的肉身子已经像面条一样软溜溜地打秋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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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贾亚红,女,笔名丫丫,1975年生于陕西省凤翔县(现为凤翔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2007年开始小说文学创作,先后在《延河》《牡丹》《绿洲》等杂志上发表了小说数十篇,2010年出版短篇小说集《窗外阳光灿烂》。现在宝鸡市凤翔区某机关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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