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敬录善一眼不眨地盯着黑暗。他的眼睛没有了,但是心灵的窗户门户洞开,心灵的眼睛一点儿也不瞌睡。此时,他的心里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头脑里如水洗般明晰。对于任何一个生理正常的男人来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的女人与别的男人正在交欢而自己却无能为力,这是多么残忍的事情。残忍的生活将残忍的事情动下了,他就是打掉牙齿也得往肚里吞。他几乎要将牙齿咬成碎渣渣,可是他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这是他必须做的,仿佛嘴巴里插着一根烧红的烙铁,咬紧牙关咬住而不是迅速扔掉。他不这样,三个娃娃就会饿死。他一个大活人,养不活自己的女人娃娃,任凭他们活活饿死,那不是更加残忍的事情?敬录善是个精明男人,他仔细考虑了考虑,三个娃娃养大不容易,还要盖房,还要给两个儿子娶媳妇,如果不走这条路,他自己就会被生活煎熬死,女人娃娃也被累死煎熬死,与其让一家子人忍受煎熬,不如让他一个人受煎熬。他是一个废人了,生不如死,不能养活亲人却成了亲人的累赘。他早该死,活着有什么用处?早死,死了也就解脱了,死了,女人再找一个男人还可以养家。他不止一次地想过死,他甚至摸到了菜刀。当他将菜刀架到脖子上的时候,二儿子看见了,哭着抱住他,一声声叫爸呀,爸呀。他心一软,菜刀掉在了地上。他死去容易,可是娃娃没了他爸,没人爱没人疼不是更残忍吗?他一想起自己的三个娃娃被人欺负的情景,心就软得跟豆腐一样。他不能死,他要坚强地活下去。他想到最后一个办法,这事竟然就弄成了。
敬录善怎么也睡不着。他的白天和黑夜没有区别。白天里,是漆黑一团,晚上是黑漆一团。他的什么时候都是黑漆漆的夜晚。白天将瞌睡睡净了,夜晚里,心里亮清得像清凉的泉水洗濯过一般。视觉没有了,听觉却更加警醒了。他身上的各个孔洞,都长成了耳朵,都支棱着听外界的任何声音。他似乎听见了男人如牛的喘息,又似乎听见了女人的呢喃和啜泣。他抬起身子想听个明白。当他坐起来的时候,却什么也听不见了。他又躺下来,仔细谛听,好像是风的声音,风在吼。他似乎看到了黑暗中风那凌厉的触角,还有风那诡谲的外貌。随着风势减弱,风的棱角也消失了。土厦房的席棚上又似乎传过来了摩擦的声音,撞击的声音,男人的喘息,女人的低语,声音逐渐清晰逐渐响亮。他坐起来,又一次朝隔壁的方向张望。他看到的是黏稠的黑暗和黑暗那恶狠狠的眼睛。他静了静心,想听明白,但是,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他挪动身子,下了炕,贴近墙壁仔细听,他终于听到了一种声音,那声音比风吹树叶更轻微,是湖面泛起的涟漪在风中迅速扩散的声音,是树叶在阳光的照耀下激动地痉挛的声音,是干柴在烈火中哭泣着扭曲的声音......
敬录善转过身体,想咳嗽,想吐痰,可是,他极力克制着,不得不用手捂住嘴巴,压抑着来自身体的愤怒和不安。他的呼吸变得极不规则了。他上了炕躺下,将被子拉上来,蒙住脑袋,剧烈地咳嗽了几声。他喉咙发干,发痒,眼眶里的血管似乎要爆裂了似的胀痛。他激动难平,只好摸索着将小儿子拉过来,紧紧地抱住儿子那瘦小单薄的身子。
敬文瑞惶恐地睁开眼睛,看到的只是一片黑暗。当父亲紧紧搂住他轻轻地啜泣的时候,他感到幼小的心灵像被利剑猛刺了一下,心脏瞬间缩成了一团。他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他被一把温暖的大手紧紧地搂住,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父亲那不平静的呼吸和剧烈的心跳。他只觉得,他对黑暗世界的恐惧让他不由得钻进父亲的怀抱。父亲咚咚的心跳让他更加害怕和担心。男孩睁大了幼稚的双眼,但是什么也看不见,他明显感觉到,他的世界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敬文瑞向父亲跟前靠了靠。父亲似乎领会了他的用意,将他搂得更紧了,他的大手在孩子的小脸上抚摸。父亲不言不语,儿子更不能言语。此刻,父亲很难过,他也很难过。他幼小的心灵里埋下了难过和伤心的种子,还有就是仇恨。他还不明白他该仇恨什么,但他觉得,自从那个叫孙兴的男人进了门,家里的气氛变了,变得更加冷清和冰凉,他不得不事事小心,处处留意。粘稠的黑暗培育着两个种子,那两颗发着恶臭的种子在暗夜里将根须深深地扎进孩子的心灵,不断地汲取着孩子心灵深处的温暖、阳光和水分。孩子不知道这两颗种子是这样霸道地盘踞在他的世界、蚕食着他的天真的童心,最后结下了叛逆和仇恨的果实。
敬文瑞是从这一天开始恨这个他叫爸爸的男人的。他闭紧嘴巴,从未叫过那人爸爸,也从未正眼望过他。当他需要什么东西的时候,就喊母亲。往往是他喊母亲,母亲就喊孙兴。孙兴睁大眼睛,吃惊地看着这个幼小但倔强的男孩。他想从男孩的脸上看到喜欢的表情,当他试探着盯住男孩的眼睛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一个小孩子的眼睛里竟然有那么多东西。
从那时起,孙兴的脊背上似乎背上了那双眼睛。无论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心里在想什么,他总感到那孩子带着动物般窥测的本能,以深沉的目光盯视着他,让他手脚无措,毛骨悚然。孩子那内容复杂的目光,将他和他之间的距离拉长了。有好几次,他都想拉住孩子,问问他,或者将孩子抱在怀里好好爱抚他,和他说说话,让他用爱将孩子心底那坚硬的东西融化掉,当他试图靠近那孩子,孩子本能地就躲开了。有一次,他几乎是要一返身就抓住了那孩子,当他用眼睛去盯视他的时候,孩子已经挣脱了身子跑远了。他差不多快陷入无助的境地,他不想干什么,就是想和孩子说说话,亲亲他的小脸蛋,摸一摸他的小手手,毕竟,他是爸爸。他将要抚养他长大成人。他多么喜欢孩子,多么希望孩子张开臂膀,像鸟儿一样叫着爸爸扑进他的怀抱。薛玉翠已经结扎,他不可能再要一个自己的孩子,他渴望有个孩子和他偎随着、逗弄着,看着他慢慢地健康地长大。大儿子腼腆,内向,偶尔还叫他爸爸,和他说说话。可就是这个机灵鬼,文瑞,他几乎像老鼠一样滑溜。他越想亲近他,孩子越逃得快,逃得远!谁也没想到,就是敬文瑞封闭的内心和叛逆的作为,要了这个疼爱他的年轻男人的性命。
第十七章
赵烈烈是领着九岁的儿子走进申家村张延庆家里的。张延庆在敬淑侠去世三周年还没有过的时节,就另娶女人了。他给任何人都没有说,包括儿子张笃娃、女儿张玉红、张爱红、儿媳李娟灵。他将娶亲这件事压得严严实实的,甚至给自己的二姐张延梅都没有说。他在十一月八日那天,给儿子和亲戚们都打电话,说让他们来一下,家里有事。张家的门子里人也都叫到了。敬淑侠的三个姐姐和一个妹妹以及两个兄弟也都通知到了。
那天,从县城里购炮纸回来的张笃娃一进门,就见院子里停满了许多自行车和摩托车。他大为吃惊。父亲叫自己来,他不知道有啥事。当他走进家门的时候,猛然看见了父亲,倏尔心里明白了。张延庆穿得衣帽整齐,从上到下一身簇新,头发新焗了油,皮鞋打得黑又亮,脸上笑容满面。
见儿子进了门,张延庆笑呵呵地说:“笃娃回来了,开饭。”
张笃娃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是啥事情。他见自家的亲戚都坐在桌子旁,有许多人睁大了眼睛望着自己,他张了张嘴,想问,可他一看,他姨和他舅也在这儿坐着,就没吭声。他闷声坐在那里等待着事情的发展。开饭了,饭很丰盛。八个凉菜十个热菜,有鸡有鱼。大家伙也客气地礼让,说:“吃菜,喝酒”。
张笃娃闷头吃饭,别人说吃就吃,说喝就喝。他等待着父亲说一句话。他也看见了那个穿着枣红色呢子上衣烫着卷发头的女人。女人忙着端饭、敬酒、招呼亲戚们吃饭。当张笃娃看见父亲那轻佻的眼神落在女人脸上的时候,他全明白了。他明白之后,心猛地一沉,脸上发烫发烧,喉头里似乎噎着一团软馍馍,噎得他难受。菜很好,可他咽不下去。酒很好,他焦渴难耐却不想喝一口。他忐忑不安地坐了一会儿。大家客客气气热热闹闹的。他抬起头,看见内屋里母亲的遗像还栽在柜子上。照片上母亲那干瘦的脸庞显示着疲惫和病态,母亲的目光里有着许多让他难以割舍的东西。母亲百日还没过,父亲就这么急匆匆地娶亲了。父亲,你难道就这么忍不住吗?你就不怕村里人笑话吗?你不给你儿说,你的事到底要不要你儿操心?难道说,你就没把你儿当人?张笃娃想到这儿,心里堵得难受,他扔下了白面馍馍,拧身就走出了家门,他一直走,走到南场地里,去了母亲的坟上,一下子就扑倒在母亲的新坟上。
张笃娃悲痛欲绝号啕大哭。他觉得母亲死得太冤枉了。母亲太屈了。儿子为母亲鸣不平。家务活、地里的农活、炮坊里的琐碎和晒黑药的活路全是母亲敬淑侠的。母亲太忙了,忙得连去本村舅家看外爷外婆的时间都没有。母亲太累了,母亲要养育儿女要赡养老人,还要做庄稼活。父亲根本就不顾母亲的感受,成天顾着自家的欢乐,想几时回家就几时回家,有时候,父亲喝了酒,半夜三更领一屋子人回来,叫母亲起床擀面条。母亲都是无怨无悔地做了。张笃娃越想越难过,眼泪不断线地往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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