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敬文瑞装模作样来吊孝的时候,我就猜透了他的鬼心思。我是一团雾气,在茫茫的天宇之间飘来飘去。生活教会人许多东西,但往往是以惨痛的代价来获取的。我爷说过,人活节节哩,前一节的路是黑的。当你为生活逼迫着四处奔走或者推着生活的磨棍像头老牛一样喘息着向前迈动脚步的时候,你就没想过,你为啥要这样活?就像磨道里被罩上了眼罩的瘸腿驴,得围着石磨转圈子,你是挣不脱还是不想挣?是谁高高地举起了牛皮鞭子逼迫着你?你从来不问一问是谁给你将轭头架到肩头的?是谁蒙住你的双眼并且拿着鞭子在你的身后吆三喝四的?当我被那半截草绳结束了生命之后,我忽然变得超脱和轻盈了。人本来就是一团气,一呼一吸之间。我在空中飘来飘去的时候,我明白了许多事情。那个给你套上牛轭头、蒙上眼罩、拿着鞭子恶狠狠地抽你的人正是你自己。谁也看不透这一点,不明白这一点,除非你死了。你可以四处打工、捡垃圾流浪,但是你没有。你偏偏要成家立业,要娶媳妇生娃娃;你也可以离开土地,去城里摆地摊卖菜,也可以当搬运工,可是你没有,你偏偏要种地;你也可以种蔬菜种核桃种大葱可是你不种,你偏偏要种麦子和玉米。是谁将你牢牢地拴在家里,牢牢地拴在土地上,牢牢地拴在麦子上的?是谁?是你自己。是你的顽固思想桎梏着你,是你老先人遗留下的生活习性囹圄着你,是你自己不知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的道理。你固执地愚昧地坚守着那块土地热恋着那块土地,眷恋着老婆娃娃热炕头的生活。当你从那个五十多岁的身体里逃逸出来的时候,你才发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这个世界是多么的自由多么的广阔。你什么都不需要,什么也都不能限制你。你想怎样就怎样。这就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彻底解脱了。不用愁吃,不用愁穿,真是无拘无束无忧无虑啊。
我只是一团雾气。我白天蹲伏在老鸹窝里、干树洞里,站在坟堆上。晚上,我就出来了。当我飘飘荡荡地从犄角旮旯出来的时候,我会习惯性地朝家的方向飘。黎平,那个让我气愤、生病直至痛恨的女人还在院子里忙出忙进。你忙啥呢?你还知道回来?要不是你撇下家里不管,我能心灰意懒到寻死的地步吗?要不是你花枝招展地在村子里招摇,我能生那么大的气吗?你还有脸回来?你还有良心回来?想起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一股浑浊之气从胸口猛地冲上来,我便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我一下子就飞了起来,撞在了涝池边的皂角树上。锐利的皂荚刺毫不犹豫地刺中了那团雾气。霎时,我像一只泄了气的气球一样软塌塌的了。我攀附在皂荚树那粗糙的树干上,才没有被冲散。我蹲伏在这个皂角树上,看着树下干涸了的涝池,我不由得眼泪长淌。
我是被爷用米汤灌大的。一家七口人,一下子就炸死了四口。爹走了,娘走了,弟弟和姐姐也走了。那是我一手造成的。是我不懂事打翻了煤油灯,煤油灯倒在了母亲怀里的鞭炮盘子里,点燃了屋里那大堆的炮,将一个幸福的家给炸飞了。爹将我从窗子里撂了出来。婆怀里搂着弟弟。弟弟被捂死了。婆的脸被烧伤了。灾难从天而降,我就是想哭,都难受得流不下眼泪了。我跟着爷学会了干活。爷套牛,我给他递鞭子。爷犁地,我在前面牵着牛。爷撒麦籽,我在后面拿着筢子耙。爷喘气的声音和老黄牛的一样醒目而粗糙。牛那粉红色的长舌头从牛笼嘴里伸出来,牛嘴角里白沫长淌。牛累得几乎要趴下了。我喊一声:“爷,牛乏了,让牛歇一歇吧。”爷长叹了一声,说:“娃呀,咱爷俩都歇一歇。”说着,爷就扑通一声坐在了塄坎上。爷认认真真地喘息,慢条斯理地装旱烟。爷将长烟杆伸进烟荷包里向下剜,另一只手的大拇指隔着烟袋子摁住烟锅。爷那专注的神情,让我不由得紧张起来。我紧盯着爷那颤巍巍的手,我发现,爷手上的口子像娃娃嘴一样大了。不一会儿,爷就将烟锅装满了。爷叼住黄铜烟嘴说:“娃娃,活人不容易,活人难哪。”他又一次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那口气就潜伏在他那佝偻着的腰身底部,不长吁出来就会硌得疼。我看着爷那褐色的脸上皱纹密密麻麻的,就赶紧给爷点烟。爷的火镰石装在烟荷包里,我摸出来,递给爷。爷将中间夹着棉花的两块白火石碰撞着,随着啪啪的声音,火星就飞溅出来,棉花也着了。爷趁机将棉花摁到烟锅上。爷长长地吸了一口烟,白色的烟就从爷爷的嘴里喷了出来。爷一吸烟,两面的腮帮子就深深地陷了进去。那两个窝圆圆的深深的,能放进去两个大核桃。我偎进爷的怀里,闻着爷喷出的旱烟味儿,心里很高兴。我伸手去摸爷的头。爷将头一偏:“嗯,这娃娃,没大没小的,咋能往大人的头上摸。”爷爷说完话,朝我喷了一口白烟。我被烟呛着了,热辣辣的眼泪便流了出来。爷一见我流泪,便放下烟锅,一把将我搂在怀里说:“娃呀,爷给你说,土地是个宝,谁也少不了。种啥长啥。种得好,收得就好。土地从不亏人,也不欺哄人。你对土地好,土地就对你好。深深地犁,细细地播,麦子种下了,发了苗,分了蘖。冬天里灌水,春天里锄草,夏天里收割。碾打下的粮食像山包。蒸出的白馍馍哈哈笑。白米细面菜籽油,永远是庄稼人的好吃食。”
爷说:“娃呀,人活人,就两个字,勤和俭。旧社会,一个老汉家里有一块匾,上面写着勤俭两个字。老汉依照这两个字持家,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老汉下世了,两个儿子长大了,要分家,结果连那块匾也分掉了。一个儿得了个勤字,一个儿得了个俭字。得了勤字的儿子很勤快,每天起早贪黑,挣来的钱却不知节俭。二儿子得了个俭字,不干活只知节俭。两个儿子的日子都过烂散了。后来,他们听了村人的劝告,将勤俭两个字合在一起,弟兄两个在一起过日子,结果日子越过越红火。”爷讲完了故事,将手中旱烟锅子在犁把上磕了磕,说:“娃呀,爷给你讲的你记下了没有?”
我点了点头。
爷又问:“啥意思?你懂么?”
我说:“过日子要节俭。”
爷哈哈笑了。爷一笑,鼻子眼窝都在生动地笑,就连那一绺白胡子都神采飞扬了。好久都没有听过爷这样开心地笑了,我也不由得笑了起来。
爷犁的这半亩地是沟底的荒地。从申家村往南,是一条贯穿了凤山县的河水。河叫雍水河。河川就是沟道。雍水河沿着这道沟由北向南,蜿蜒而下。冬季里河水就瘦了,河岸就裸露出了荒草滩。爷和我一镢头一镢头将地开挖了,挖掉了苇子根,刨掉了粗草枝,捡掉了圆石头,终于刨出了一块土地。爷向生产队里借了牛,趁农闲时候,将地犁了,种上早玉米。爷说:“好好作务,不到别人的玉米下来,咱就能吃上甜玉米了。”
爷为了攒粪,天没明就起来了,提着竹笼就出去了。爷在大马路上等路过的牛、马、骡子遗下的粪,就拾回来。爷和我去河滩里割青草,将草用土埋了窝青肥。冬天里,涝池干了,爷就去挖涝池的青泥积肥。村里的大涝池是存雨水排洪涝的地方,也是最脏的蓄水池。一下雨,全村大小街道的污水都要流到这里。泥水,牛尿,猪粪,甚至死老鼠、死鸡、死猫、死狗都往涝池里汇聚。可以说,村里的涝池是最能藏污纳垢的地方。涝池的青泥攒一年就要清。生产队清淤是在最寒冷的数九寒天。涝池里的青泥最脏最臭最顽固不化。四点钟,爷爷就把我从热被窝里拽出来了。一走出门,迎面扑来的西北风吹在脸上就像一个恶人在恶狠狠地扇人的脸。寒风欺侮我的瘦小,硬往我的棉袄里钻,它掐我的脸蛋,揪我的头发,还在我的光身子上使劲地拧。我不由得打了几个趔趄。爷拉着架子车走在前面。我迷迷瞪瞪地跟着架子车。架子车轱辘碾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不停地跳舞。架子车轴承里的钢珠叮叮当当地响着,那声音仿佛秋雨一般悠闲而漫长。我还没有灵醒,爷就喊:“到了。”
涝池到了。爷让我按住架子车,他下到了涝池底部。爷用草绳扎住了老棉袄。我清楚地看见,爷的瘦身子禁不住寒风的欺凌。我明显地听到了爷那亮如晨星的喘息。爷使尽了本事和顽固而浊臭的青泥搏斗。粘稠的青泥根本不顾念爷的苍老和衰败,它附着在涝池底不肯上来。爷的铁锨将一块青泥端上来,青泥却牢牢地附着在铁锨上不肯下来。我气得想骂青泥,可是,我又一想,青泥也是好东西,它能当肥料。我只能眼巴巴地瞅着爷被青泥捉弄得筋疲力尽,汗流浃背。凌晨的星星和我一样迷迷糊糊的,还没睡醒。村子里还是一片漆黑。偶尔的公鸡鸣叫引来一阵阵狗吠。我清楚地听见爷爷那越来越明晰的喘息声和狗日的青泥那不屈的顽抗声。青泥霸道地作弄着年近六旬的爷爷。它那丑陋的身体与爷爷那渐渐衰弱的身体相抗衡。不一会儿,爷爷那喘气声就和刚犁完地的老牛一样醒目了。我叫:“爷呀,爷,你歇一歇。”
爷爷叹了一口气说:“就好了,就好了。”
爷爷说:“挖青泥要弄一竹笼草木灰呢。草木灰一撒,铁锨就利了。”
我说:“爷,那我回去提灰去。”
爷说:“娃呀,算了。你婆还在睡觉呢。等天明了。明天早上你提上马灯,提上灰,这样能快些。”
我站在涝池岸边等着给爷爷推车子,单薄的身子早就冰成了冰坨了。爷爷终于装满了一架子车青泥。我和爷爷将青泥从陡峭的沟坡里努力拉上来。天渐渐亮了。我们将青泥拉到开挖地里,爷爷用土将青泥盖住,回来时,装过青泥的架子车上,装满了干蒿子。生产队里的上工铃响了的时候,我和爷爷已经拉了三回青泥了。当别的人拉着架子车下到涝池里挖青泥的时候,我和爷爷已经坐在了热炕上喝玉米糁子了。
生产队里给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不派活路。农忙时节,老汉们看麦场,吆大车,碾麦子。这些活路挣不到多少工分。爷就去找生产队长,让他看在我死去的爹娘的份上,让我爷俩喂牲口。爷爷和我睡在饲养室里。白天,牛上地干活。晚上,我和爷爷喂牛,给牛拌草。为了多挣些工分,爷让我放了学就背着背篓给牛割草,回来了铡草,拉土垫圈,担粪担土。饲养室里的煤油灯像星星一样闪烁不定。油灯照得牛的影子虚幻而夸张。牛在槽头吃草,放屁,反刍,叹气。牛制造着很牛的声响充斥在饲养室的角角落落。牛的犄角照在墙上像极了猛兽。
爷爷劳作了一天,他早已躺下睡了。我就着昏黄的煤油灯做作业。牛的气息、牛的声音层层叠叠地包围了我,不一会儿,我也睡着了。
一觉醒来,我伸手往旁边一摸,爷不见了。我大叫:“爷呀,爷呀。”饲养室里没有爷的影子。我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我醒来,爷趴在炕上抽旱烟。我问:“爷,你做啥去了?扔下我跑不见了。”
爷爷笑眯眯地说:“爷背粪去了。你悄悄地,给谁甭说。”原来,爷爷将牛粪背到了沟地里攒下了。那块曾满是鹅卵石的荒滩地被爷爷喂饱了,喂肥了。那一年,种的玉米打了五斗。第二年,半亩地竟打了一石麦子。爷爷看见那黄灿灿的粮食,高兴得连眉毛都跳动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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