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张笃娃晚饭没有吃,他心里难受得像猫在抓。他去村里的商店买了一刀烧纸回来,蒙头盖被就睡了。傍晚时分,张笃娃夹着那一卷纸朝南壕去了。他一走进坟地,看见母亲的坟头上的土都还新新的,连一支草都没有长下,只有花圈被太阳晒被雨水淋已经失去了颜色,发白的纸花在秋风中瑟瑟发抖。他一看那白得瘆人的花圈,就不由得鼻子发酸,脚步踉跄,身子没有一丝力气,远远地就跪倒在墓地里,嚎啕大哭。他哭得死去活来,眼泪鼻涕将脸糊住了。他边往母亲的坟头爬边哭喊:“妈呀,妈呀,你娃看你来了。妈,你好可怜呀。妈你死得太惨了。你把你娃扔下不管了。你好狠心呀。妈!妈!你能听见你娃来了吗?妈,你不知道,我爸做事太不地道。他又娶了个女人。妈,我爸这个人心硬得很。他只顾他自己。你走了,谁可怜你娃呀?谁管你娃呀?妈,你娃孤孤单单的,无依无靠了。妈呀!”他的声音由小变大,由弱变强,最后撕心裂肺地哭,直到将一腔悲愤全部宣泄出去,直到自己声音嘶哑喉咙发干,眼睛肿胀得看不见远处的风景,他才软软地趴在母亲的坟上低低地啜泣、流泪。
他点燃烧纸,一边烧一边哭,他呢喃着,低语着,回忆着,叮咛着,他的记忆之门全部打开了。一刹那间,记忆像洪水泛滥了一般,将他软弱的肉体冲倒了。他回想起母亲辛辛苦苦将他养大,供他念书,地里一把,家里一把,炮坊一把,碾坊一把。父亲总是不在家,他坐不住,不是在炮坊里,就是在赌场里,要不就在酒场里。他躲奸耍滑不爱出力,地里的活路全部甩给了母亲。母亲碾黑药,拌黑药,晒黑药,常年四季一把黑手。一晚上要打三大锅糨糊用作拌药的原料。母亲的胳膊被硝酸钾腐蚀之后,双臂从胳肢窝处就发黑皴裂,干裂出一道道口子。母亲的双手裂下的口子比娃娃嘴还大,她的手长期接触硝钾,皮肤皴裂、指甲脱落,胳膊以下部位被染成黑色,像两根槐树干。舅舅实在看不下去,就买来凡士林、氟轻松软膏让母亲抹。这些东西对于母亲的皮肤来说,起不了任何作用。因为,拌药晒药这些活路总是她的。父亲张延庆从不干家务。他只是指挥着让母亲干啥,鸭子晒粪,全凭的是一张嘴指拨。母亲一生太短暂太焦苦了。她的身上从来没有装过钱,钱是父亲掌管着。母亲要买啥,必须向父亲汇报,经他同意了才买,剩下的钱也要如数交给父亲。她从来不吃零嘴,有好东西就留给三个娃娃,或者爷爷奶奶。
张笃娃回忆、回想,回去又回来。记忆像一张张幻灯片,放映着母亲生前的一点一滴。他上学时,母亲给他给多余的钱让他买零食吃,母亲给他烙一拃厚的锅盔,步行十里给他送到学校。母亲为他将来的媳妇早早准备下了床单、被面。母亲说,她要为儿子、孙子攒钱挣钱......可是,母亲却早早地走了,走得这样急促这样惨烈。母亲甚至连儿媳妇长啥样子都不知道,更不要说吃儿媳妇的一碗饭了。张笃娃一想起母亲的那场葬礼,心痛如绞,他忍不住又一次扑到母亲的坟前干呕起来。母亲走后,他的世界就这样坍塌了。父爱的缺位导致他性格的内向和软弱。他心里再也没有了安全感和自豪感。他孤零零的,无依无靠。他再也无心念书,早早地回家,连高中毕业证书都没拿上。他回家后,家里需要个女人做饭洗衣服,有人说媒,他也就糊里糊涂地结了婚。要不是母亲惨遭横祸,他也许已经考上大学,绝不在申家村里当农民,做炮人。他恨花炮,是花炮夺走了母亲的性命,可是,在申家村,他除过做炮别无选择。
张笃娃哭泣着,诉说着,回忆着。他将那一大卷烧纸烧完了,还不肯起来。他匍匐在地,捶打着黄土地。他越哭越伤心,越伤心眼泪越多,以致他浑身绵软,没有了一点儿力气。
直到夜色昏沉,张笃娃才摇摇摆摆地回到了家里。李娟灵见张笃娃的脸色很难看,就没再言语。下午,她找不见张笃娃,就去庄子寻。她敲了几家门,都没寻见自家男人。最后,她敲开大哥张卫娃家的门时,大嫂一把将她拉进家门,向她数说公公的事情。她本来就窝着一肚子的火,见嫂子挤眉弄眼地说公公就忍不住了,就毛躁了。她急急地回到家里,张笃娃还没有回来。她思忖着,笃娃肯定去了婆婆的坟地了。男人心里难受呀。他平时不爱说话,心里吃了亏都憋着。今天,他不发火不由他了。公公做事太绝情了,旧人三周年都还没有过,家里的事情还七七八八的,怎么有心思再娶新人?李娟灵对丈夫的气也消了,她只觉得丈夫可怜。这事搁在谁身上,谁能够想得通?她站在门口向西望,等了一下午,才看见丈夫颓唐地走进了家门。
她希望同丈夫说说话,将她和他心里的郁闷说出来。丈夫一进门,她就跟着进了家门。
张笃娃坐在凳子上唉声叹气。李娟灵下了面条,端了饭碗塞进丈夫的手里,说:“中午没吃,肯定饿了,先吃饭。”
张笃娃没有一点儿胃口,他将面条塞进嘴里,吃得没滋没味。吃毕饭,就上床睡了。李娟灵收拾了碗筷,关了门,坐在床边说:“哎,你甭睡了。咱说说话。你说,爸娶了个新人,咱该怎么办?”
张笃娃问:“啥怎么办?”
“就是,家产以及以后养老的事情呀,还有那个女人生老病死咱管不管?”李娟灵忧心忡忡地说。
张笃娃没有想那么远。他心里不乐意,却从来没有想过以后的事,父亲还不到五十岁,身体也好好的,不娶个女人也说不过去。可是,父亲做这些事情,从来没有跟他商量过,就连妹子都没有跟他提说过。父亲冷漠,妹妹难道就也不在乎他这个大哥吗?他从小到大,都是爱护着两个妹妹的。他自认为对父亲和妹妹都不错。父亲简直没有把他当个人。从这一点来说,他是失败的。他已经成家了,家里的事情还不能有他的意见,可见,他在父亲眼里,连妹妹都不如。这样一想,他更加痛苦了。媳妇家是女人见识,说啥家产啥养老的。他不想这些。他有两只手,可以自己挣钱,绝不靠父亲过活。他觉得,就是同床共枕的女人,也不能够体察他的痛苦和悲哀。李娟灵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一语不言,闷头装睡。李娟灵不甘心,摇他的身子,他被欺负得没法,只好转过身子问:“你说怎么办?”
“我说,有必要开个家庭会议,把这些都较真清楚。”李娟灵严肃地说。
张笃娃依旧在沉思。他想了半会,才说:“你说得轻巧,我爸会说这些事情?况且,他是老人,咱是晚辈。这些话,我怎么说得出口?”
李娟灵说:“你说不出口,我说。”
张笃娃一听,就坐起来,说:“有你说的啥事情哩?”
李娟灵一听,马上就变了脸:“哦,你爸把我不当人,你也把我不当人。我在你屋里就是做牛做马的?啊?”
张笃娃,沉着脸说:“我爸的事情,你少管。”
“好啊,我不管。生老病死给我都甭说,我要能管他张延庆的烂事,我就跟着你姓张了。”李娟灵气冲冲地说。
张笃娃觉得自己对媳妇根本说不清个张道李胡子,加上女人家爱胡搅蛮缠,他不想给她说理。他说:“你爱姓啥姓啥去。”说完,倒头就睡了。
李娟灵气呼呼的,拉了个被子睡在了床那头。她叹息着,这么快有了新人,男人的心怎这么冷漠的。这今后的关系怎么处呀?媳妇本来就和婆婆处不好,而今,来个后婆婆,她这媳妇怎么当呀?李灵娟思前想后,长吁短叹,久久不能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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