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孙兴没想到,自己到了三十五岁,依然找不下媳妇。看来,他这一辈子要打光棍了。他恨自己没有父母,如果有父母就有人替他张罗。他一想起自己孤苦伶仃得没人管没人问,眼泪不由得淌了下来。每天晚上睡不着,在炕上翻来覆去烙烧饼,想自己没有媳妇娃娃,老了,更是形单影只、无依无靠。年轻着还好,老了、病了,谁来管?还不是饿死、冻死在这烂窑里。他越想越难过,竟然连饭都不想做,也不想吃。
嫂子来了,进了他的茅草房。她笑眯眯地说:“兄弟呀,有一件好事,不知你想不想听?”
孙兴一见嫂子说好事,便振作精神,一骨碌爬起来,问:“啥事?”
嫂子吊梢眉,圆眼睛,黑眼仁骨碌乱转,肚子里似乎有许多鬼主意咕噜噜往出冒。她一说话,就呲着一排大黄牙,浓烈的口气几乎能将人熏倒。孙兴不敢与嫂子的眼睛对接,一怕她那幽深的眼睛,二怕她的口臭。她说话一开腔,就像鸭子拌嘴,呱唧呱唧个不停,根本轮不到别人插话。深山里人口稀少,见个人不容易,一旦见着,就格外的亲热。嫂子时常来孙兴这儿,说是看看他的日子怎么过活的,其实,她是想显摆显摆,临走时,顺便捎带着拿东西。一袋子核桃,一把草药,或者,一根牛皮绳。嫂子以为,孙兴一个人怎样都能过。孙兴不爱去哥哥家里。他怕哥那张嘴。哥哥嘴巴一张,什么难听的话赶趟似的往出蹦,每句话不离他娘的:他娘的腿,他娘的屄,他娘的鬼天气,他娘的苦日子。那张嘴一张开就骂,嫂子一张嘴就嗨气,哎哟,哎哟。两个人抱怨生活苦焦得能熬煎死人。孙兴不去哥哥那儿,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不爱看哥嫂他们热热闹闹地过日子,他们骂虽骂,日子倒过得和和气气的。他娘个腿每晚有人暖被窝。他娘个脚有人做鞋,而自己,形单影只,连个说话的伴儿都没有。孙兴怔怔地望着嫂子那黄色的大板牙,牙齿上累积着的红色和褐色的血迹肉屑几乎将厚突突的嘴唇给粘住了。他看了看嫂子那鼓鼓的胸脯,努力咽了一口唾沫。他那像后崖上的那棵枣树上结的圆溜溜的枣子的眼睛又圆又亮地盯着嫂子。
“兄弟啊,给人家上门你愿不愿意?”
孙兴不说话,只是盯着嫂子那口醒目的黄牙。生怕嫂子那嘴唇粘在牙齿上或者带着饭渣的唾沫星子喷到自己脸上。他眨巴着眼睛,半会儿没有反应过来。
“听明白了吗?瞧你那傻不啦唧的样子。”说完,她在原地转了几个圈,瞅见了兄弟的茅草屋子乱得像三国,就忍不住又说:“你说,哎,这一个人的日子真他娘不是人过的。你真是一个人闷傻了。傻了吧唧的。瞧瞧,哎,真是没法过了。得,你快说说,你到底愿不愿意?”
孙兴愣怔了一会儿,说:“什么上门啊?我要娶的是媳妇”。
嫂子咧了咧嘴说:“嘿,都这年月了,能有个女人暖被窝、说说话已经不错了哈。你还娶?能娶得上现在?”
孙兴歪了歪脑袋,说:“那要看情况了。”
嫂子一撇厚嘴唇说:“就是啊,如果女人好呢,管他娘的上门还是上山呢?”
嫂子忽而又沉下脸来说:“兄弟,说起这事吧,我真替你闹心。你看,不给你说吧,你眼看快四十了。趁年轻把终身大事解决了,就享女人的福呢。可是,这家的情况呢很复杂,不然,咋轮得上咱呢?你说,你到底上门不上?”
孙兴挠着乱草一样又脏又乱的头发,说:“你先说说这家的情况。”
嫂子终于揭开了话匣子的盖子,呱啦呱啦个不停。她说得唾沫飞溅,眼睛放光,那厚突突的嘴唇一点儿也不笨拙,将该说的不该说的呱啦了一遍。说完,就一心一意地喘气瞪眼。
孙兴以为嫂子会给他说个寡妇,给寡妇上门,他没说的。可是,人家女人有男人,他去算啥哩?这事他怎么都做不出来。
他说,“嫂子,人家有男人呢。你说,要是没男人,那就没啥说的,可是,人家有男人,我去算个啥嘛?这事,我怎么都做不出来。”
嫂子刚才还笑眯眯的脸上马上晴转多云了。她拧过身子说:“兄弟,这事,你再考虑考虑,话我给你撂这儿了。”
嫂子走了之后,孙兴越发焦躁了。他连饭都忘了做。他睡不着,心里像有一只小爪子在他年轻的胸腔里撕着,抓着。半夜时分,他的眼睛睁得跟牛眼仁一样明亮,肚子里腾地燃起了一盆火,火苗子直冲到喉咙,又从鼻孔里、嘴巴里喷出来。他感觉到,自己内心里蛰伏着的那头巨兽猛然间腾跃起来了。
茅草房子漠然地注视着他,像一头可怕的巨兽。他试图用意念弹压住内心炙热的火苗,让圆睁着的眼睛闭住休息片刻。他努力了几次,总是办不到。他没法将内心的火焰浇灭,只好张大了嘴巴,发出一声感叹。黑夜里,他的眼睛原本大而亮,此刻,更变得像猫眼一样熠熠生辉了。
孙兴一跃而起,走出屋外。凌晨时分,浓雾积满了山谷。山沟里的河水在沉甸甸的雾下伤感地呜咽着。山风微微地吹拂,雾的帘子被忽而揭起忽而放下,山峰的面目模糊不清。白生生的雾像一个硕大的纱巾随便地搭在山腰上,山变得更加妩媚多情了。河水里的石头似乎也醒转过来,露出了圆润的小脸。水草们不分昼夜地婆娑着。水中挓挲着的高茅草湿漉漉的,河边的绿草上凝结着一层透明的露水,再往上看,沟坡上的草叶上挑着几颗晶莹剔透的露珠,连扭扭捏捏的歪脖子洋槐树都变得湿漉漉的了。孙兴给生产队里放牛。牛撒开蹄子朝茂盛的草坡奔去。孙兴蔫头耷脑的,似百爪挠心。阳光投射在绿茵茵的草地上,显得散乱而又无根无缘。他的脸上神色古怪、没有一点儿血色,好像在阳光照射下忽然就失了色。他松开牛缰绳,牛兴奋地撒开了蹄子。他全然忘记了牛不能吃露水草这个简单常识。他紧抿着嘴巴,一肚子的话没处诉说。他一回头,看见了牛正倚在洋槐树上蹭痒痒。牛那惬意的样子和亮晶晶的眼睛里流出的柔软,让他张开了嘴巴。
他的嘴巴一张开,肚子里沉淀了几十年的话就像鲤鱼吐泡泡一样,噗噗噗直往出冒。他的嘴很灵巧,很会说话。常年孤身一人,他几乎忘记了嘴巴说话这个功能。他走过去,伸出手,抚在牛背上。牛那棕红色的毛像毡片一样温暖厚实。他给牛说话,两片红润的嘴唇忽而嘬起,忽而张开,从他的唇间流出的声音,响亮而干脆,直冲到云霄里去。
天亮晃晃的。太阳羞涩地红着脸,看着在山坡上撒欢的牛。孙兴悠悠荡荡地跟在牛后面,似乎牛就是他的情人。可是,牛全然不顾他的自作多情。牛上了上坡,走上了土路。土路像一条被辛勤的妇女洗得发白的带子,从山顶绕下来,在晨风中摇摆不定。牛看见了同伙了,似乎骚动不安,没有了往日的安闲,脚步零零乱乱的。孙兴眼前的静物摇晃起来,就连一棵棵柳树都扭捏着弯弯曲曲,躲躲闪闪。酸枣树似乎也要为难孙兴,纠缠住了他的裤腿。他恨恨地踩路旁的蒺藜,但蒺藜却不认识他,咬住他的小腿。他弯下腰,猛地一拉,腿肚子上就有了一串红色的血珠子。他感觉不到痛,只觉得热乎乎的。牛哞的叫了一声,他恍然惊醒了,眼睛大睁开,那些蒺藜似乎也乖觉了。公牛骚情地闻嗅着母牛。它跟在母牛身后一下一下拱母牛的水门。母牛似乎很享受,眯缝着眼睛,慢条斯理地迈动着步子。公牛耐不住了,两个蹄子一抬,就搭在了母牛的身上,牛群忽然乱了。孙兴的脸涨红了,连头发都一根根地毛躁了,浑身的血液憋得血管几乎都要爆炸了。他那颗年轻的心像奔马一样在胸口里蹦跳。他忍不住,扬起了手中的鞭子,狠劲地抽打公牛,边打边骂:“你这死不要脸的。你太没皮没脸了。你也太张狂了。我把你这个瞎怂打死。”他的脖子像天鹅一样伸着,脖子上的血管如同小蛇一般扭动着。他涨红的脸上泛出金色的光芒,脸上的汗毛如同水草一样葳蕤生辉。任凭他抡圆了鞭子,鞭子狂风骤雨般地击打着牛。可是,皮鞭子落在发情了的牛身上,就像一枝轻飘飘的麦草落到波澜壮阔的大河里,没有激起一点儿声响和动静。他的鞭子是用牛皮拧的。鞭子颜色颓废而沮丧。鞭子没有一点儿力度和硬度。鞭子和他一样暴跳如雷。他将鞭梢子都打飞了,只拿一个光鞭杆在牛的身上、头上不停地捋。牛群被惊散了,慌慌张张地往坡下跑。那母牛跟着也往前跑。母牛一跑,公牛跟不上,落下了。孙兴将鞭杆一折两半,扔向了沟坡。鞭杆那干燥而恓惶的响声让孙兴心里发苦。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腔愤懑一腔怨恨没处宣泄,直噎得脖子像鹅一样抻得老长。他怨爹,怨娘,怨哥,怨嫂,怨公牛的轻狂,怨母牛的骚情。他心里那把慌慌乱乱的茅草像被点燃了似的,直烧得他口干舌燥,连眼仁都烧红了。他觉得,他连一天都活不下去了。他站起来,掏出打火机,去烧干枯了的茅草。茅草一见火便蓬蓬勃勃地燃烧起来。茅草燃烧时发出的声响生硬、粗糙,像一把钢针,直刺他的心肺。孙兴心里难受,站起来,慌里慌张地在燃烧的茅草上踩,火势越踩越旺了。他急了,拔了几棵湿蒿子,狠劲地抽打毕毕剥剥燃烧着的干草,等他慌张地踩灭慌张的火焰时,他的心里更加慌张了。
孙兴给嫂子见了话,他同意上门。他心里对自己说,哪怕当牛做马,也要睡一回女人,即使那个女人有多么累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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