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记忆里积淀的必早于记忆,比能回忆的长远,甚至比记忆所想象的更久远。知晓的记忆相信有那么一个午后,那是在农家小院里的一个午后。太阳像成熟了的大姑娘一样红着脸,羞羞答答地打量着这个颓败的土黄色的院子。院里的指甲花从湿润的泥土里钻了出来,胖乎乎的向日葵芽苗在温暖和煦的阳光下微微地抖动着。榆钱儿白素素的,就连从邻家院子探过来的柿子树也开满了鹅黄色的小花。这一切,成了敬文瑞心中最温暖温馨的一幕。那点点鹅黄色的记忆成了他所有暗夜之中执着等待着的黎明。这一切如刻刀一般镌刻在他幼小而稚嫩的心田。年仅五岁的敬文瑞在院子里拿个钢钎钻炮眼。申家村有一首口口(民谣):申家娃娃一点点,拿个钢针钻眼眼;申家娃娃一丁丁,拿个钢钎搓筒筒。说的就是这个活儿。用旧书纸和倒棱纸搓炮筒筒,必须以钢钎做芯子。卷好滚压实就成了一根炮筒子,这一道工序叫做搓炮筒。炮筒子晒干捆好后,捆成六棱柱体,用炮绳一道道襟住,这叫襟炮。炮襟好后,要拿利刃裁成一寸长的截子,就成了炮盘子。利刃过后,纸炮筒就闭眼了,必须拿钢针将闭眼了的钻开,才能纫炮捻子。钻炮眼这个活儿是所有做炮程序里最简单最轻松而且没有危险的。家庭作坊里,都让娃娃们透炮眼。申家村的娃娃从会走路起就会钻炮眼眼。炮人的娃就没有一个轻松愉快的童年。忙时,顾不上给娃们做饭、洗衣服。挣了钱,给娃娃塞几块钱算是补偿。娃娃伙一放学就被吆喝着干活儿。他们想出去玩儿,心里一百个不乐意,但也必须耐下性子做炮。
敬文瑞钻了一盘炮眼就想出去耍。太阳这么好,天这么蓝,野地里肯定能放风筝了。指不定别的娃娃伙在挖荠菜,还在放风筝,在撵狗打架。他眯缝着眼睛,瞅一瞅大蓝的天,瞅一瞅坐在房间里的父亲。父亲敬录善正在装炮药。装药是做炮的工序中最危险的活儿。在花炮工艺还在手工作坊的阶段,申家村的每个男人最头疼的就是装药这道工序了。炮响不响就看药的成份兑得怎么样。黑药和硫磺的比例是七比三还是六比四。硫磺的比例越大,炮的响声越干脆。这种炮,买主喜欢,价钱也高。但是,硫磺比例越大,危险就越大。炮人在这个时候是提着胆子在干活。装药的时候,要在地面上洒上水,一是压住尘土,二是防静电,三是保湿度。在湿润的地面上再铺一张报纸,将黑药和硫磺放在一旁过秤。称好了放在报纸上轻轻地捯来捯去,等两样药拌匀了再将药放在炮盘子上,用木棍儿轻轻地掸进炮筒里。一盘盘炮装满药后,轻拿轻放,再在炮屁股上抹稀泥。炮屁股泥好了,再放到阴凉通风的地方晾干。
敬录善装药时十分仔细和小心。他将女人娃娃打发出房子,自己洒湿了地面,摊开报纸,拿出两样药。他在秤盘子上放了一点硫磺,仔细称量后,计算着比例。
敬文瑞正在三心二意地钻眼眼。太阳晒得他晕晕乎乎的,他瞌睡极了。他手中的钢针停下了,脑袋几乎抵到炮盘子上了。一只麻雀从榆树上飞下来,飞进了他的小花圃里。麻雀那扑棱棱的声音将五岁的敬文瑞惊醒了。他抬起头望见了小麻雀,站起来就去抓。那像干粮馍一样洁净的炮盘子一骨碌滚下去,滚到了院子里。敬文瑞全然忘记了父亲的告诫:千万不能踏进房门。他的眼睛里只有麻雀,一个五岁的男娃娃心里没有花炮更没有花炮的危险。他张开了胳膊,像飞翔的大鸟一样扑向了麻雀。那麻雀一转身,就飞进了房门。敬文瑞抬起腿,正想跷门槛。父亲敬录善大喊一声:“站住!”麻雀撞在父亲的脸上,父亲右手一挡,左手提着的秤锤从光滑的秤杆上溜了下来,向地上落去。他大叫一声:“不好!”还没来得及站起来,秤锤就砸在了那一堆黑药上。一霎时,火药着了。火焰毫不容情地扑向了敬录善的面部。敬文瑞在那一刻,呆若木鸡。
敬录善的面目被烧毁了,双眼也被烧瞎了。谁也不曾想到细死鬼敬录善会在装药时动下这么大的难子。敬录善的细心勤谨是在申家村里出了名的。他从小没有了他爸,娘俩的日子艰涩得难以下咽。他吃饭从来不调油辣子,炒菜时,用水煮菜,菜煮熟了在菜上面浇一勺子熟菜籽油。饭吃完,一定要伸出舌头将碗仔细地舔一遍,将碗舔得干净的如同水洗过一般才放心。他家的三个娃娃也不得不将碗舔干净。哪个娃的碗吃得不净,或者没有舔,他不打不骂,只是下一顿不让吃饭。在那个粮食短缺的年月,谁家都不宽裕,敬录善家的这些习惯也没有人笑话。他家里无论是麦面、玉米面还是高粱面,都必须与杂粮搭配着吃,面是花花面,馍是裹花馍。将高粱面烫软后和成面团,包在一片麦面里,使劲地擀薄擀光就是花花面。蒸馍一定要蒸玉米面粑粑或者高粱花卷。就是逢年过节,也不单纯光吃麦面,而是玉米面和麦面的两和面。敬录善穷怕了,饿怕了,吃馍馍时,用双手掬着,生怕掉一个馍馍花,一旦有馍馍花掉在地上,他就赶紧捡起来放在嘴里。他走出门,总是低着头走路,如果看见一枚钉子、一段铁丝或者一个牙膏皮,他甚至连正事都不顾捡起来马上拿回家。为这,他曾耽搁了丈人家的筵席,丢了女人薛玉翠的脸。薛玉翠回来后不哭不闹。她用大碗挖麦面,擀面条。面条擀得又薄又筋又光,再泼上红油辣子。女人和娃娃挑起裤腰带一般宽的热干面,在他的面前吸溜。敬录善吃不上,只能干瞪眼,他的喉咙一紧一紧得难受,心里疼得像猫在抓。薛玉翠是一个会来事的女人。她能把握住男人的命门。等一家人吃饱了,喝足了,她才问:“嗨,他爸,你还臊我的脸皮呀不?”敬录善悔得肠子都疼,他忙答应:“不了,再不了。”
敬录善出门时背个背篓。走路上见粪拾粪,见柴拾柴。在生产队刚成立不久,敬录善要给队里喂牲口。队长同意了,他以为敬录善是个细心人,黑天半夜起床喂牲口就为多挣点工分。没想到,敬录善喂了三个月牲口,牛和骡子不但没有长膘,还瘦得拉不到晾圈去。经社员揭发,敬录善被开了批斗会。原来,他将队里的麸子和料面以及黑豆拿回到自己家。他将积攒的黑豆偷偷拿到集上换成了麦子,麸子料面换成了麦子。他爱粮食,再多的粮食都填不满他日夜饥饿着的肚皮。事情穿帮了,他被社员批斗。生产队长让他退回来东西,就饶了他。他宁愿挨批斗也不愿往出拿一粒粮食。
敬录善烧伤了,躺在医院里。薛玉翠拿不出一分钱来。敬录善当着家,钱和账本在哪儿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女人要买啥,必须经过他的同意。眼下,敬录善昏迷不醒,家门的堂兄敬玉泰对薛玉翠说:“救人要紧,不行了就卖粮食。”
几个人上到敬录善的木板楼面上,借着手电筒的微弱的光一看,都惊诧得直咂舌头。原来敬录善是这么富有。楼面上麦包套麦包。四个大麦包都装得满满的。更让他们吃惊的是,在木楼的檐口那儿,放着五个马达和一堆子电线。敬家人全明白了。原来,五、六、七、三队的水泵每年都被偷走马达、割走电线。几个队的人报了案,查不到线索,以后浇地还得买马达和电线。大胆的窃贼竟然不顾高压线的危险连电线都偷走了。地浇不成,麦子和玉米只能受旱。粮食连年减产。谁能想到,细得掐破米的敬录善家原来这样富有。三个敬家人将几包粮食装下了楼,顺便也将马达和电线提了下来。他们这样做不仅仅是要揭开这个盖子,而是让敬录善的女人和娃娃得个教训。人活人,不能干坏事,不能亏人,要堂堂正正的。人不要给人想坏心,心坏了眼睛就遭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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