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流民自述:离职下海两年,第一个100万让我松了发条

文摘   2024-12-09 15:19   广东  



本篇是人物自述,我保留了讲述者的语气,以求尽量贴近。在眼下这个共睹时刻,每一个金融从业者都在焦灼中注视着别人的去留


愿这个故事给你勇气。




对象C,央企工作多年,跳到大型企业做投资,22年裸辞下海,决心再也不投简历,靠自己走街拼缝。他讲了自己的故事,因为真实的恐惧和真实的勇气,加上好的表述能力,拥有真实的力量。


*Disclaimer:

1,全文略长;

2,一切错漏都是我的理解问题。

3,因为故事具有灰度,对个人信息做了适度扭曲





得知我离职之后,C给我发了一条微信:恭喜加入自由世界,welcome to the rebellion,等我来深圳约你见个面。


我刚度过最惶恐、最焦虑的阶段,和他约在深圳景色最好的餐厅之一。走进酒店,在巨幅扇面下穿堂而过,走出迷人的香氛和光影。隐隐约约的,我知道,这将会是一个终于放松了牙关的故事。


有些场景是应该为了这种时刻存在的。如果没有靡靡的香,拿什么慰劳骨头里的紧迫和疲惫。奢华酒店不仅是人居梦想,也是一种租来的重要时刻,宣称自己配得上眼下的一切。





我:两年半没见,离职之后去丛林打野了?


C:嗯,刚刚可以说初步站稳了,对自己“有了个说法”——我已经脱离了生死存亡,不再站在悬崖边上了


我:现在做什么,FA吗?


FA=financial advisory, 一般指未上市公司的财务顾问,以帮助公司融资和对接资源为主


C:差不多,跑街拼缝——“跑街拼缝”这个词本身算是一个FA专用词汇吧。以拉皮条为生,“沉下去”了。


我:很不容易,出身于央企,又在大甲方这么多年;干投研岗出身的人很难“下去”。读书多了,甲方待久了,白袜子不染泥我才离职没多久,已经觉得现在见到的人比以前“松散”和随机很多,以前在OA系统上看自己的时间表,从早到晚,每一场,精确到中间15分钟的过场衔接,被同事安排得明明白白,沟通效率、推进速度都是非常紧凑的。现在需要慢慢适应“松散”——我只是对方毛线团里无数线头中的一个,事情能不能推动、什么进度去做,非常随机


C(笑):你知道为什么“松散”吗?市场上漂的人都很散原先我们都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公司有制度,做事有路径和目的,离开了这个行业,自己去做事,需要放出去无数的线头,才可能收回来一两个,扩大基数和交易机会。哪根线有动静我就去捞,可能捞不起来,也可能线断了,但不能停止放线头。现在我也是陪人喝过酒、送过礼、搓过澡的人了,获得了以前没有的体验。


C停下来喝了一点茶,用一种劫后余生的口吻说:下海两年了,在第一个100万之后我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很庆幸这个事情在我三十几岁的时候发生,如果再晚十年,未必还有翻身的勇气。


以下为C的第一人称自述。




到今天我终于松了口气,把紧了两年的发条松下来。我活下来了


我上次见到你应该是22年,我们还在谈论保租房REITS的发行。那时候我已经知道所在的公司要出问题了——尽管大家都觉得我上家是同类企业里最强的,我也知道形势比人强。第一梯队有什么用?120迈时速下狂奔的行业,没有刹车,我们不过是方向盘操控得更好一些,别的同行已经握不住方向盘了。


——但是没有刹车的狂奔,握不握方向盘有区别吗?早出事和晚出事而已。


出了事可能也有程度差异,别人摔成了肉泥肉饼肉酱,而我们活着,成了植物人。作为植物人苟着一定就比摔成肉饼强吗?我看未必。你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方向盘把得再好也无法阻止,谁更难受真不一定。


行业完了。


我当时危机感太强烈了,站在第一线,才会有这样的感受。这是任何粉饰太平的人都无法体会到的恐惧。


因为长时间、高负荷的工作压力,以及周末永远加班,辞职之前半年,我已经无法参加家里任何事情,在家变成了一个游戏里的NPC。周末如果家人走到电脑桌前碰我一下,我会憋出一句话,代表自己活着,能响应,但不会推动剧情,也不会参与任何家事。


公司快出问题了,而工作居然卷出新高,就在这个非常紧绷、一点就着的氛围里,我直系老板走了,于是我也裸辞了。


家里人是反对的,我有负债,要还贷,要养孩子,需要持续现金流,我们这代不都是这样吗?大家都是来一线城市打工的,谁也没有底子。家人希望我去投一个事业编的工作,一年xx万总包,没有弹性;我拒绝了,不能再把自己卖了,被按在一个固定工位上写PPT写到死了。我决定不再投简历,几乎和家人决裂,兜里没有存款,自己的车都没钱加油,从头开始了,失败了这个家就会出问题。


就跑街吧。


我们这个行业的人脱离“公司”和“牌照”出来单干,第一件事是把脸皮扯下来踹在兜里;过去接触的人多,做过的项目也不少,有一点基础,自担成本去求人。


前三个月没有收入,完全没有,一毛钱没有,年关的时候不知道要怎么过下去,也不知道怎么和家人交代。那段日子看起来事情不多,但自己的危机感和强烈的证明自己能行的执念已经快要把人逼上绝境,那种害怕非常吓人。找一切可能的机会,绝望地想要生存下去。


结果一个无心插柳的帮忙,收到了下海以来的第一个五万。


帮人疏通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审批关节——完全无关紧要,不是直接的批文,也没赶什么生死攸关的死线,不是是非问题。是一系列批文签报里面某一环,因为某一个疏忽,时间上被推迟了。我帮忙的时候没想过FA费用,对方既没有预算,也没提过,只不过是因为我刚好熟悉这个流程,纯属信手帮忙,随手努力一把,不是卯着劲必须办成。


结果办成了。在我意料之外,别人答谢了一笔钱。我用这笔钱过了年,给车加油、给信用卡还贷,咬咬牙还给家人转了过年费,表示我能行。



那是极度干涸紧绷的大旱里第一次感觉到水,钱不多,但一点点湿润让皲裂的部分不再那么粗糙了,我终于能呼吸了,算是正式上路了。


这两年我有几个真实的感受——过去未必不知道,但绝对没有这样深切的体会。


第一,   一桩交易,如果我不能在里面看到每一个参与方得到了什么好处,我就知道做不成靠贩卖信息差“因人成事”很少,凭什么是我呢?得别人真正得益,有意愿。北京有一些局哥确实擅长盘弄信息差,靠信息套利,但这样的机会在变少。


想清楚每个参与方得到了什么好处,想不清楚的,我不会掺一脚,麻烦另请高明,我凑不上。如果一方意愿很强,另一方可有可无的,确实也有人能把事情凑成了,但这个需要很多巧合,比如买家就是年末要凑个KPI,要赶考核;或者需要别人非常非常信任FA,因为这个FA的背书,就愿意相信你一把,把事情做了


这是历史积累的合作信任,不能强求。你需要了解每一方的动机和他们成事的意愿,才知道自己处在什么位置,有多少做事空间。


第二,    


别人找我,而不是权力更大、更直管的人,就是因为我便宜。这一点我早就懂了,我便宜。很多项目之所以不那么公开,靠FA对接,是因为一旦公开,参与方多了,利益不够分。


我们都是运贩生猪的途中摸猪的人,猪跑过去,你摸一把,薅一点回家,可以吃顿好的。年景不好,猪很瘦,也没几头能出栏,一头猪跑过去,好多人追着摸,只有第一个人能摸到一点油,回家吊汤,剩下的人连猪毛都没够上。


猪就这么多肉,养猪的和摸猪的,出发点不一样,对利益的分配就会有分歧。我给你打个比方


我们都看过能源类的项目对吧——项目的IRR是确定的,倒着算出来的,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空间项目业主想的是,我一个重资产项目,投入那么大,运行二三十年,总共8%的内部收益率,挣多少毛利都能算出来,能分配给各个环节的利益是有限的,给了A就不能给B。


但是项目落地之前,各个直管环节不是这么想的——当事人想的是,“这么大一个项目,一旦在这里被否,就干不成了,那我这个环节应该有多少价值?


每个关卡都是这样,这样的环节从项目运营所在地的第一环,一直到最后一环,每一步都是一票否决,每一个有一票否决权的人都觉得自己举足轻重,但总利润就那么多,上限控死了,怎么办?怎么说服每一个利益主体?


Go-between(中间人/掮客)的存在,真的未必是因为有什么特殊能耐,主要是想明白了利益的总量有多少,能怎么分;薄得和纸一样的利益空间,这是瘦猪啊,不可能人人都摸到,我得能够翻译成大家都懂的语言,以尽量灵活的身段游走,“做事”。

把事做成,我们靠猪吃饭,别把猪给摸死了。


没什么是非我不可,主要是我便宜。这一点我自己拎得清。


平衡多方的利益也是问题,非常撕扯,我还是拿长久期的项目打个比方:一个项目久期长,往往是通过拉长久期来抬高杠杆,往往要成立基金或者其他专门项目主体,这个时候往往是一个三方、甚至四方互相拉扯的局面,你必须面对绳索的每一头,这个钢丝怎么走


我以前在办公室里写了太多PPT,太多excel,各种项目测算,各种可行性分析,真的到一个实际的项目里,情况会复杂得多。现在回想自己写过的报告,觉得所有报告都不能超过三条假设——超过三条假设,一切就不可控了,你需要扪心自问,我有这么多资源、这么可靠的人去实现假设吗?依赖过多的假设,不是成熟的投资人员。

以前的公司虽然黄了,时也命也,但大老板一直很清醒,有非常强烈的第一性原则。我写一个项目如何好,为什么该买,老板看完就一笑,说——真的这么好?要不,你拿交易对手的财务模型过来,看看是不是这个项目好到你俩都这么能赚钱?


下海充满了不确定。


有时候该收的FA费用收不到,很多企业根本没有这个预算项,如果它给你钱,意味着它把这份钱以别的名义倒腾出表了,换成了现金


某次一个业主方说我带了个工程队来,有点事情需要先平;皮球被踢过去,工程队那边有一堆诉求,你得先解决它的麻烦,才可能拿到你的那份钱。以前我坐办公室写报告,虽然非常忙,但事情是可预期的,时间表是你可以自己决策的;跑街不一样,有时候同时推进很多事,有时候手里空无一物


去年我结束了一堆事,有两个月空档期,完全慌神了,这和坐在办公室里吹空调、旱涝保收等着摸鱼混社保完全不一样,没人给你交社保,没人准时给你发工资。非常焦虑,觉得坐吃山空,只能不断不断打电话,靠电话维系着各种关系。


现在想来是非常冒犯的,因为我经常直接打电话到直接话事的领导那边,问应该怎么办——行业里的老手不会这么干,这属于新手的鲁莽。但事情过了,我也不后悔,因为如果不是这样,新手又靠什么突围


孟浪就孟浪吧。


一切回到那个问题,要拎得清,我是谁,我提供了什么。


以前我对玄学完全不信,现在会去烧香,在其中感受到极大的平静——是心安,你明白么?吃免费的斋饭,混在排队的大长龙里等一份斋饭,想着自己和真实世界的距离。

(xx寺免费的斋饭)


不确定性太多了,如果求仁得仁,不知道要感谢谁。


这两年让我对真实世界的运转有了全新的认识,比如什么是寻租。寻租是什么东西你想过吗?它和正常业务的分界在哪里?我觉得绝大多数一线人员都分不清。在一个重要的权力岗位上屹立多年不倒的人,一定有非常厉害的拿捏人心的能力,能把多方利益主体平衡在一个走钢丝的紧张平衡上。长期分不到利益的人是很绝望的,一点就着,但是在他濒临崩溃的临界点上又得拉一把,确保这个游戏能进行。


但最后还是一样,说来有些悲哀,因为参与方太多了,过度竞争会让走钢丝的难度越来越大,太多的利益主体,按下葫芦浮起瓢,掌握了生杀大权的人决定着别人的命运,最后会水的鸭子也淹死了——不是死于照顾利益主体,而是死于无法照顾所有利益主体。


市场其实是以这种方式来实现均衡的,偏离的人都会出问题。每个人都幻想可以套利、“占便宜”,但实际上真实发生的是价值规律,长期一定是这样;私相授受早晚出事,想清楚自己在里面扮演的是什么角色。这是一种Justice.


我们都不是对外面的世界毫无想象力的人,但整个社会操演的逻辑环环相扣,你只有白袜子染泥了才知道假设不可靠。


假设是真空里的球形鸡

(真空里的球形鸡,一个物理学梗,指的是极度理想的环境里“理论上”适用的规则)


我现在已经知道最差会怎样了,死过了,有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希望。其实不打算一直这么拼缝拼下去,因为这不是一门“生意”,但上个阶段我没得选,我需要攒本钱,才能上那些以前司空见惯的“牌桌”。


下海就是自己创造“牌桌”,博一个上桌机会。做投资的时候你专注的都是1-10阶段可复制的模式,而0-1这个赛道,只有你自己做起来,才知道这么刺激。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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