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谣
在布佳季赫村宿营的时候,我摊上了一个凶狠的女房东。她是个寡妇,很穷,我砸掉了她所有贮藏室的锁,没发现一只家禽。
我只得耍计谋了。有一天,我回家比平时早,太阳还没下山就到家了,让我看见了女房东正在把炉门盖到尚未灭掉的炉子上。农舍里弥漫着一股菜汤味儿,汤里不定还有肉。我闻到了肉香。于是我把左轮枪往桌上一搁,可那老娘们儿死不认账,她的脸和乌黑的手指开始抽搐,脸沉了下来,怀着恐惧,极度憎恨地看着我。要不是萨什卡•科尼亚耶夫——或者按另一个叫法:萨什卡•耶稣——妨碍我干下去的话,那就什么也救不了她,我准会叫她吓得把汤端出来。
萨什卡胳肢窝里夹着手风琴,晃动着两条穿在破靴子里的优美的腿走进了屋来。
“咱们来拉几曲吧,”他说道,抬起他那双撒满蒙目龙睡意的湛蓝的冰凌般的眼睛看着我。“咱们来拉几曲吧,”萨什卡一边说,一边坐到长凳上,拉了一段前奏。
前奏是那么的沉静,仿佛是由远方传来的。不一会儿这位哥萨克中止了前奏,蓝蓝的眼睛变得忧伤了。他投我所好,转过身去,一边拉一边唱起一首库班的歌谣。
“田野的星星,”他唱了起来,“田野的星星高悬在父亲的小屋上,我母亲忧伤的手……”
我喜欢这首歌谣。萨什卡知道这一点,因为是我们两人——他和我——一起在1919年经过顿河河口支岔上的卡加利尼茨克镇时第一次听到这首歌谣的。
教会我们唱这首歌谣的是个在禁渔水域偷渔的猎人。鱼群在禁渔水域产卵,鸟群,数不尽的鸟群,把这里作为栖息之所。在河口支岔内,鱼多得到了难以形容的地步,只消用勺子一舀就能舀到,甚至用手也可抓到,要是把一杆桨插进水里,桨就会笔直地竖着走,那是鱼在拥着它,将它随身带走。这情景我们亲眼目睹,我们永远也不会忘记卡加利尼茨克镇旁的这片禁渔水域。历代都禁止在那里捕鱼,下这个禁令是正确的,然而1919年在河口的支岔地带正进行着残酷的战争,所以猎人雅可夫敢于当着我们的面,明目张胆地干这种违法的偷渔营生,为了笼络我们,他送给骑兵连的歌手萨什卡•耶稣一架手风琴。他还把他的歌谣教会了萨什卡,其中有不少扣人心弦的古老的谣曲。为此我们大家都原谅了这个狡黠的猎人,原因是我们需要他的歌谣,因为当时谁也看不到仗什么时候能打完,那么萨什卡就要把歌声和泪水撒在我们漫长得让人生厌的征途上。征途上血迹斑斑,而歌声则飘扬在我们斑斑的血迹上。在库班和出没于绿林间的游击战中如此,在乌拉尔和高加索山区如此,直到今天仍然如此。我们需要歌声,谁也看不到战争的尽头,幸而骑兵连有歌手萨什卡•耶稣,而况他还年轻,离老死还远着呢……
就拿这天晚上来说也是如此,女房东在菜汤的事上蒙骗了我,我好生恼火,而萨什卡用他压得低低的、摇篮曲般的歌声,消了我的气。
“田野的星星,”他唱道,“田野的星星高悬在我父亲的小屋上,我母亲忧伤的手……”
我伸直身子躺在屋角发霉的草垫上,听他唱歌。幻想折裂着我的骨架子,幻想震动着我身下的烂草,透过幻想的热雨,我好不容易辨认出那个托着枯腮的有了些年纪的妇人。她低垂着被虫子蜇伤的脑袋,一动不动地依墙而立,在萨什卡没有弹唱完之前,她没有挪动一下步子。萨什卡弹唱完后,把手风琴放到一边,像长睡之后初醒那样,打了个哈欠,笑了起来,然后环顾着我们这位寡妇家徒四壁的陋屋,拂去长凳上的尘土,出去拎了桶水进屋。
“你瞧,我的心肝,”女房东把背靠在门上蹭着痒,指着我对他说,“你这个长官几天前住到了我这儿,冲着我又是骂,又是跺脚,把我存东西的房间上的锁全撬开了,还拔出枪来吓唬我……真正是罪过呀——拿枪吓唬我,吓唬一个妇道人家……”
她又在门上蹭了下痒后,把羊皮袄盖到儿子身上。她儿子在圣像下边一张铺着破布片的大床上打呼噜。她儿子是个哑巴孩子,脑袋浮肿,头发呈浅色,两只脚掌大得就像成年庄稼汉的脚。母亲给他擦了擦流鼻涕的鼻子,转身回到桌子跟前。
“亲爱的房东太太,”萨什卡抚摸了一下她的肩膀对她说,“要是您乐意的话,我这就来疼疼您……”
可那个娘们儿却装得好像没听见他的话。
“我什么菜汤也没见到,”她托着腮说道,“我的菜汤远远地离开我走了;人家只知道拔出枪来威吓我,要是碰到个好人,倒是可以跟他亲热亲热的,可我现在见什么都讨厌,连跟男人睡觉也开心不起来……”
她拉长声音伤心地诉着苦,一边叨咕,一边把小男孩往墙边推了推。萨什卡便和她一起躺到铺着破布片的床上,而我呢,竭力让自己睡着,一个劲儿替自己设想做些什么好梦,以便美滋滋地进入梦乡。
1986年,意大利《欧罗巴人》杂志选出一百位世界最佳小说家,伊萨克•巴别尔(Isaac Babel)赫然名列第一。海明威认为他的作品比自己的更凝炼,博尔赫斯认为他的作品如诗那么美。他一生只写了114篇短篇小说,生前来得及结集出版的仅薄薄一册,却被公认为文学大师,这在俄罗斯作家中怕难找到第二个了。
巴别尔是个苏联犹太作家,1894年生于敖德萨,1939年因对斯大林的个人崇拜略有微词而被捕入狱,斯大林亲自审阅他的案件,定罪为法国和奥地利双料间谍,于1940年1月27日在苏联克格勃的卢比杨卡监狱将他枪决。自此巴别尔的名字便在苏联黯然消失,在长达二十余年的时间内,苏联未曾出版过他的作品,甚至没有一个人、一篇文章提及过巴别尔这个名字。
世人重新得知巴别尔其人,阅读与研究他的作品,要归功于巴别尔的女儿娜塔莉娅。经她长年不懈的努力编辑而成的《伊萨克•巴别尔全集》由美国诺顿出版公司于2001年11月出版。全集汇集了巴别尔所写的全部短篇小说及其他文稿。
在巴别尔一百余篇短篇小说中,《骑兵军》自然是扛鼎之作,但是除《骑兵军》外的其余七十八篇未及在巴别尔生前结集出版的小说,如《敖德萨故事》等,欧美、以色列、中国及俄国研究巴别尔的学者认为其文学价值甚至超过了《骑兵军》,是描写敖德萨犹太人苦难的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