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萨克·巴别尔:泅渡兹勃鲁契河

文摘   2024-12-09 00:02   陕西  





泅渡兹勃鲁契河


伊萨克·巴别尔\作
戴骢\译

六师师长告,诺沃格拉德-沃伦斯克市已于今日拂晓攻克。师部当即由克拉毕夫诺开拔,向该市进发。我们辎重车队殿后,沿着尼古拉一世用庄稼汉的白背由布列斯特铺至华沙的公路,一字儿排开,喧声辚辚地向前驶去。

我们四周的田野里,盛开着紫红色的罂粟花,下午的熏风拂弄着日见黄熟的黑麦,荞麦好似妙龄少女,亭亭玉立于天陲,像是远方修道院的粉墙。静静的沃伦①逶迤西行,离开我们,朝白桦林珍珠般亮闪闪的雾霭而去,随后又爬上野花似锦的山冈,将困乏的双手胡乱地伸进啤酒草的草丛。橙黄色的太阳浮游天际,活像一颗被砍下的头颅,云缝中闪耀着柔和的夕晖,落霞好似一面面军旗,在我们头顶飘拂。在傍晚的凉意中,昨天血战的腥味和死马的尸臭,像雨水一般飘落下来。黑下来的兹勃鲁契河水声滔滔,正在将它的一道道急流和石滩的浪花之结扎紧。桥梁都已毁坏,我们只得泅渡过河。庄严的朗月横卧于波涛之上。马匹下到河里,水一直没至胸口,哗哗的水流从数以百计的马腿间奔腾而过。有人眼看要没顶了,死命地咒骂着圣母。河里满是黑乎乎的大车,在金蛇一般的月影和闪亮的浪谷之上,喧声、口哨声和歌声混作一团。

深夜,我们抵达诺沃格拉德市。我在拨给我住的那间屋里,看到了一个孕妇和两个红头发、细脖子的犹太男人,还有个犹太男人贴着墙在蒙头大睡。在拨给我住的这间屋里,几个柜子全给兜底翻过,好几件女式皮袄撕成了破片,撂得一地都是,地上还有人粪和瓷器的碎片,这都是犹太人视为至宝的瓷器,每年过逾越节才拿出来用一次。

“打扫一下,”我对那女人说,“你们怎么过日子的,这么脏,一家子好几口人……”

两个犹太男人应声而动。他们穿着毡底鞋,一蹦一跳地走动着收拾掉地上的垃圾。他们像猴子那样不则一声地蹦跳着,活像玩杂耍的日本人,他们的脖子一个劲地转动,都鼓了起来。他们把一条破烂的羽绒褥子铺在地板上,让我靠墙睡在第三个犹太人身旁。怯生生的贫困在我们地铺上方汇聚拢来。

万籁俱寂,只有月亮用它青色的双手抱住它亮晶晶的、无忧无虑的圆滚滚的脑袋在窗外徜徉。

我揉着肿胀的腿,躺到破褥子上,睡着了。我梦见了六师师长。他骑着一匹高大的牡马追赶旅长,朝他的眼睛连开两枪。子弹打穿了旅长的脑袋,他的两颗眼珠掉到地上。“你为什么带着你的旅掉转枪头?”六师师长萨维茨基冲着脑袋瓜开花的旅长怒吼道,就在这时我醒了过来,原来那个孕妇在用手指摩挲我的脸。

“老爷,”她对我说,“您在梦里又是叫又是踢。我这就给您的地铺挪个角落,省得您踢着我爹……”

她的两条骨瘦如柴的腿支着她的大肚子,打地板上站了起来。她把那个睡着的人身上的被子掀开,只见一个死了的老头儿仰面朝天地躺在那里,他的喉咙给切开了,脸砍成了两半,大胡子上沾满了血污,藏青色的,沉得像块铅。

“老爷,”犹太女人一边抖搂着褥子,一边说,“波兰人砍他的时候,他求他们说:‘把我拉到后门去杀掉,别让我女儿看到我活活死去。’可他们才不管哩,爱怎么干就怎么干,——他是在这间屋里断气的,临死还念着我……现在我想知道,”那女人突然放开嗓门,声震屋子地说,“我想知道,在整个世界上,你们还能在哪儿找到像我爹这样的父亲……”

  


1986年,意大利《欧罗巴人》杂志选出一百位世界最佳小说家,伊萨克•巴别尔(Isaac Babel)赫然名列第一。海明威认为他的作品比自己的更凝炼,博尔赫斯认为他的作品如诗那么美。他一生只写了114篇短篇小说,生前来得及结集出版的仅薄薄一册,却被公认为文学大师,这在俄罗斯作家中怕难找到第二个了。

巴别尔是个苏联犹太作家,1894年生于敖德萨,1939年因对斯大林的个人崇拜略有微词而被捕入狱,斯大林亲自审阅他的案件,定罪为法国和奥地利双料间谍,于1940年1月27日在苏联克格勃的卢比杨卡监狱将他枪决。自此巴别尔的名字便在苏联黯然消失,在长达二十余年的时间内,苏联未曾出版过他的作品,甚至没有一个人、一篇文章提及过巴别尔这个名字。

世人重新得知巴别尔其人,阅读与研究他的作品,要归功于巴别尔的女儿娜塔莉娅。经她长年不懈的努力编辑而成的《伊萨克•巴别尔全集》由美国诺顿出版公司于2001年11月出版。全集汇集了巴别尔所写的全部短篇小说及其他文稿。

在巴别尔一百余篇短篇小说中,《骑兵军》自然是扛鼎之作,但是除《骑兵军》外的其余七十八篇未及在巴别尔生前结集出版的小说,如《敖德萨故事》等,欧美、以色列、中国及俄国研究巴别尔的学者认为其文学价值甚至超过了《骑兵军》,是描写敖德萨犹太人苦难的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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