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李红女士的长篇小说《潮起潮落》第二部,共计三十九万字。计划每隔一天发一章。原文部分章节字数超过一万字,现征得作者同意,拆分部分章节,并根据内容,在章节前添加小标题。感谢李红女士对《椒溪物语》的信任和支持。】
右仁一回来传达室的秋大爷就告诉他有个小伙子找他,从老家来的。还说县委有个姓魏的也找过他,具体啥事都没说。
右仁销完假就到魏民升那儿去了。小伙子是谁他不知道,也没处去找,但魏民升是县委秘书长,年跟前事多得很,应该不是闲转的。他得去看看,别把事耽搁了。
魏民升正在写东西,看见右仁来了,赶紧起身让坐。右仁说:“我听秋大爷说你找我哩……”魏民升给右仁倒了一杯水,说:“你这几天干啥去了?我找了你两回都没找到。”
右仁没说具体事,只说他哥那边有些事,他过去帮忙处理了一下。魏民升也不多问,说:“你那问题澄清了。”
右仁忽地坐直了:“澄清了!你说的是万武娃?”
魏民升没说话,点了一下头。右仁激动了,手抖着,半晌,捶着沙发梆子说:“哎呀,总算澄清了。澄清了。你给我说,咋回事,到底咋回事?”
魏民升坐过来了,说:“说是国民党的一个军官写回忆录写出来的。说他们当时正在逃跑,万武娃突然过来了,把他们吓了一跳,有人就开了枪。”右仁眼瞪起来了:“就这?”魏民升说:“就这。”
右仁瘫软了,大叹:“唉,这是个啥事嘛!弄了这么多年。”魏民升不想叫右仁难受,说:“行了,反正是弄清了,没麻达了。还有好事哩。”
右仁马上想到他的组织问题,他转过身子,对着魏民升:“咋,快说,是不是我的组织问题解决了?”魏民升笑眯眯地看着右仁:“你想都想不到。”右仁又往前挪了一下:“你快说!”
魏民升满面笑容,看着比右仁还高兴,他说:“县上要个民主副县长,你是第一候选人。”右仁惊奇地看着魏民升,他做梦都没想过当县长的事。魏民升往前挪了一下,身子前倾着说:“已经开会正式研究过了,一致通过。”
右仁没有魏民升想象的那么激动,他有些蒙。他僵硬地看着魏民升:“我?民主副县长?”魏民升身子回去了,笑盈盈的:“是啊,我这不是正在写申报材料吗?我已经给组织部那边打过电话了,叫他们不要批你的党员。咱县上知名民主人士太少了……”
右仁站起来,自己去添水。魏民升赶紧接过杯子说:“我来我来。”右仁就把杯子给了魏民升,说:“我能行吗?我就是个教书的,怕弄不来。”魏民升说:“有啥弄不来的?具体事有人干哩,要的就是你的名望。”
右仁“哦”了一声,木呆呆的。电话铃响了,魏民升把水递给右仁,坐到椅子上接电话去了。
魏民升突然站起来了:“啥?啥时候的事?”
魏民升下意识地看了右仁一下,右仁的身子挺直了,有些紧张。
“哎呀,这弄的啥事嘛!我昨天下午给那边打电话,那边的人也没说嘛。哎呀,咋不和这边沟通一下?问一下,看还能不能变通……哦,唉,好啦,好啦,不说了,弄的这叫啥事嘛!”魏民升手握成了拳头,不停地在桌子上捶打。
放下电话,魏民升瘫到椅子上了。右仁紧张地看着魏民升:“咋,出啥事了?”魏民升一拍桌子:“你说寸不寸,昨天下午刚把你的入党问题解决了。这弄的啥事嘛!”
右仁轻松多了,他站起来,高兴地说:“批啦?”魏民升没看右仁,没精打采地说:“批的真真不是时候!”
右仁走过来,很激动:“批了好,批了就好。哎呀,压了我几十年的石头终于取了,我总算入党了。我真的入党了。”魏民升指着桌子上的材料,非常沮丧地说:“那这民主副县长就弄不成了。”
“弄不成就弄不成。说实话,我对教育还可以,对那心里可真是没底。”魏民升说:“唉,都是你那个问题在那堵着,要不也弄不下这事。你知道,最近上边一直催着叫抓紧落实知识分子政策,那边也是急着给你办事哩。”右仁连连点头:“知道知道。一河的水开了!你不知道,为那事我老二连团都没入上。这下好了,一河的水开了,我清白了,我总算清白了!我再也不会影响娃了!”
右仁的声小了,喉咙里有东西塞着。魏民升看右仁把入党看得比当副县长还重要,啥也不说了,伸出手,紧紧地把右仁的手握住了。右仁说:“行了,我得赶紧把这消息给家里说一下。我那几个娃分数都够了,再不敢叫这把娃影响了。”魏民升说:“不会影响,你放心。这都啥时候了,还会扯这些淡?”右仁笑了一下,说:“啥时候了也得政审啊,万一……”魏民升笑了,说:“告诉屋里是对的。可我给你说,没有万一。高考的文件你也看了,就一条,热爱祖国热爱党。”右仁笑:“这我知道,可……”魏民升知道老师这些年被吓怕了,笑着说:“那行,你要实在不放心,我叫组织部给省招办去个东西。你那信……就算电报,传来传去也不一定能赶上趟了。”右仁握住魏民升的手,激动地说:“谢谢,太谢谢了。我再也不会影响娃了。我再也不会影响娃了。”魏民升说:“你甭谢我,要不是政策好,我能咋?这么多年了,我想给你帮忙,可咋帮?没法帮啊。”
魏民升有些动情,也有些伤感,右仁握住魏民升的手说:“理解,理解。不说了,总算过去了。”魏民升说:“都过去了。你再也不用操心了,静等着请客吧。”这一次,右仁很干脆,连连地说:“请,一定请。一定请。”
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天,一个蓄势待发的冬天,十年的信念在凝滞中爆成了春芽,十年的理想在蕴积中长出了翅膀,丽娃的通知书来了,寒寒的通知书也来了,担心变成了惊喜。那个写着万武娃问题的材料传得沸沸扬扬,最后连郝专干也知道了。郝专干对此又无奈又着急,不停地说:“可惜,可惜,这要三个全刷下来了,真是太可惜了!”右仁信来了,蓝方辛拿了信就去找郝专干,郝专干非常高兴,连声说:“好,好。这下好了。看来咱们对党的政策还是吃得不透,要不也不会这么担心,简直就是庸人自扰嘛。”蓝方辛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哭了笑了好半天突然说:“万武娃的事再也不会影响我娃了。”
郝专干也很激动,非常感慨地说:“这种事早该进博物馆了。这下真的进博物馆了,不会再影响娃了。”
黑飓发和吴老鳖对此大为不满,骂骂咧咧要到县上去告。但最终没去,大家都说政策在那儿放着,告也是白告,吴老鳖本来也就说说,正经要告还得自己花路费。黑飓发也没以前的劲了,吴老鳖撤了火黑飓发也就泄了气,骂了几天也就慢慢消停了。潘富贵态度很好,见了蓝方辛又是祝贺又是夸赞,但心里却是梗梗的:你说这么大的问题——绊了右仁几十年,连梦梦的团都绊住了——在这么大的事情上咋就没起一点作用呢?金柱也不明白,想起那个人说“这都啥时候了,还开这证明”,金柱很不好意思,对山娃说:“我说没问题……”山娃走了,没理金柱,梦梦的通知书还没来,山娃心里猫抓鼠挠七上八下烦乱得很。再说事情已经过去了,有啥说的!
丽娃那个叫人愧疚叫人痛心的婚也退了。不是她们提出来的——丽娃一直嚷嚷着要退婚,说说给她姐找工作根本就没找,她为啥不退!蓝方辛心里难过,但她知道这嘴是没法张的。现在更没法提了,要是现在提退婚,不光是为难上来,连她也要成为忘恩负义被满堡子骂的人了。没有人知道她心里的难过,也没有人知道具体的事情,但她几个娃窝在农村出不去时找人家,现在她娃考上大学就不要人家了是明摆着的。就在这时候,上来来了,说他舅说这事就算了。他舅听说丽娃考大学哩,说和登辉不配,反正也不缺媳妇,就算了。蓝方辛咋想也没想到事情这样解决了,浑身轻软得都站不稳了:“谢谢你舅。谢谢你,这事叫你为难了。真的谢谢你舅哩。”
梦梦的通知书还是没来,看着梦梦,蓝方辛真的不知道是该心疼还是该发愁了,她说:“要不你和丽娃再到邮局去问一下,看是不是弄错了。或者邮递员分的时候落到一边了。”梦梦知道她妈安慰她哩,今儿都年三十了,就算有这可能,也是毛发之微。她已经不抱希望了,她估计又是她那非团员把她绊住了,况且她从一开始就问过山娃了,她怕万一通知书送到大队部,没人管或者叫潘富贵扣了。山娃说没有,应该没有,这些天他基本都在大队部待着呢。梦梦不想给蓝方辛说这些,她笑了一下,说:“没事,今年考不上明年再考。”
寒寒过来了,说:“我们老师说今年第一年,考文科的人特别多。慢慢就会均衡。”蓝方辛把寒寒推走了,嚷道:“就你话多。赶紧弄你的啥去。”梦梦不想叫家里人再为她的事难过了,为了她的事全家人难过了四年多。她笑了一下,说:“至于吗?我已经说过了。只要政策不变,我一定要考上大学,好大学。我就不相信我考不上大学。”
自行车的铃声,脆亮亮的,都往外跑,以为右仁回来。蓝方辛说:“你说你爸,三十回来还不够,还一下子到这时候。”
不是右仁,是邮递员。邮递员把车子撑好,喊:“通知书——赵梦的通知书。”
蓝方辛愣住了,看大雁,大雁也惊得往后仰了一下。寒寒反应最快,一下子就蹿出去了。梦梦跑过来了,丽娃跑出来了,大雁、媚子、小小都出来了。邮递员笑着说:“我这可是第三次往你家跑哩。了不起,真真了不起,像你们家这情况,全县怕都没有哩。”
没有人搭邮递员的话,都挤着看通知书。寒寒将通知书举起来,大声说:“陕西师范大学,姐,你也是第一志愿。妈,我姐考上了,也是第一志愿。”
蓝方辛的腿忽然软了,浑身麻酥酥的。大雁过去扶住蓝方辛,蓝方辛抖抖的,一边往外挪一边说:“今儿还有通知书。这通知书咋到今儿!”
邮递员笑了,说:“蓝校长,人心没底蛇吞象,那么多娃考哩有几个能考上?听说几十个娃里头才能有一个,文科好像还多,八九十近百个哩。你三个考,三个都考上了,你还嫌通知书来得迟。人心没底蛇吞象啊,蓝校长,赶紧想着请客吧。我走了。”
蓝方辛给邮递员摆手,她想给邮递员说声“谢谢”,但她没说出来。梦梦考上了,梦梦真的考上了,蓝方辛的眼泪哗哗地流出来了。
右仁回来了,满头大汗满面红光。孩子们又一次拥过来,七嘴八舌。丽娃把梦梦的通知书递给右仁:“我姐考上了!我们全考上了!”
寒寒把她的通知书也拿出来了,大声地说:“我们考上了,我们全考上了。春雷一声震天响哎——”寒寒突然唱起来,丽娃、媚子跟着唱起来。梦梦不跟蓝方辛说话了,拉起小小加入进去,一边唱一边舞蹈。丽娃、寒寒、媚子也都舞起来,小院成了花园,莺歌燕舞,春意融融。
大雁抱着明琦,说:“妈,明年明琦大了,我也考。”蓝方辛说:“考,考,这几年把你们憋屈死了,学得那么好……考,都考,我娃都能考上。我娃都是大学生的坯子。哦,芳生也该到家了,赶紧给芳生写个信,不,打电报,问他碎妹子的通知书来了没有。叫他多问问,你说谁能想到这三十了还有通知书哩!”
右仁听不清大雁和蓝方辛说啥,他看蓝方辛转过来了,高兴地说:“一河的水开了。”蓝方辛的眼泪又涌上来了,她站起来,看着右仁,万分感慨地说:“一河的水都开了!”__
(第二部完)
李红,女,陕西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潮起潮落》三卷本(第一、二卷已出版)。诗歌、散文、评论散见于《诗刊》《文化月刊》《文谈》《陕西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新西部》《华文月刊》《衮雪》等报刊,以及“中国作家网”、“中宏网”、“新西部网”、“陕西文谭网”等媒体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