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读书记
何华
初冬季节,阳光好。泡了一杯瓜片,吃了一块叶受和的枣泥饼。通常一次只能吃半块,今日胃口大,转眼一块不见。
翻出手机里的图片:史可法三言对联:“常静坐 多读书”,也算六字真言。
现在读书的效率低了,一本书读很久。班宇的短篇小说集《逍遥游》读了几篇,极好。虽然极好,也就放下了,还有几篇未读。年轻时不是这样,遇到佳作,总是一鼓作气读完的。
又翻出《孙犁代表作》重看,孙犁真是耐读,常读常新。最初知道孙犁是因为中学课本里选了他的小说《荷花淀》,后来又读他的《芸斋小说》《耕堂杂录》《耕堂散文》《耕堂读书记》等,他文字老辣,朴素深刻,自成一格。孙犁在某些方面会让我想到汪曾祺,但汪曾祺太玲珑了,太名士派了,太想得开了。孙犁的涩和纠结反而更耐人寻味。孙犁也让我想到周梦蝶,尤其在对待女性方面,他俩审美观接近,皆擅幻想,都很痴,周梦蝶更痴。
孙犁喜欢鲁迅,不喜欢周作人,这可以理解。我很惊讶孙犁不喜欢沈从文,后来知道他对丁玲如此崇敬,即刻恍然大悟。没有人没有私爱与偏见,这才是人。
有些人瞧不起丁玲的文学创作和她的左翼思想。文学,没那么简单,不食“人间烟火”的文学是不存在的。丁玲的文学成就不可低估。不可用一种意识形态去否定另一种意识形态的作品。作家当然有左有右,但左右不是文学的标准,文学的唯一标准就是好坏。丁玲《我在霞村的时候》是好的作品(当然,她也写过差的作品)。最近读了她的长篇《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写得好,堪称文学经典。她虽是左派,但这部作品左右都不逢源。丁玲用小说人物说话,用人性看待土改,对地主和劣绅也是当作“人”来写的。都是写土改,被夏志清热捧的张爱玲的《秧歌》浮光掠影,不如丁玲写得深入。张爱玲懂什么土改!张爱玲的好,体现在第一部作品集《传奇》。张爱玲一出手就是高峰,她后半生兜兜转转,躲躲藏藏,神神叨叨,一辈子也没超越早年的《传奇》。看了她和宋淇两厚本来往书信集,两人满纸都是“算计”和“私语”,说这个人那个人的坏话。她苦心经营的神秘“出世”形象,被自己的私信“出卖”了。
孙犁比丁玲小九岁。1982年,78岁的丁玲到天津,去孙犁家做客。孙犁准备了橙,切片,盛在碟子里,丁玲吃了几片。黑白照片里,我看到了橙色的光芒与两位老人的笑声打成一片。“莎菲女士”以一种轻松的姿态坐在孙犁家里聊天,劫后余生,他俩谈的,和张爱玲宋淇的八卦书信,肯定截然不同。孙犁表现出了少有的兴奋,就像个小青年。他对丁玲说,自己年轻时如何喜爱她的小说《韦护》。丁玲听了很高兴。两人谈笑风生,相互鼓励。这是一次难得的欢聚,暮年却充满朝气。